第二章

顾莲摇了摇头准备放下车帘，不再去看那一幕幕糟心的景象，手正要松开，忽地看见一个有些面熟的相貌！一个娇小的粗布衣少女正朝这边走了过来，头发蓬乱、衣衫脏污，彷佛饿得没了力气，步子拖拖遝遝的，眼神空洞得好似盲人一般。

顾莲惊骇不已，趁那少女路过车边时一把抓住了她，低声唤道：「姝儿，是我！」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让她上了自己的车。

李嬷嬷等人都是大惊，怕其他人注意到，赶紧把徐姝拉进了车里，又让蝉丫去外头和驾车的黄老三一块坐。

徐姝缓缓抬起头，看了半晌，「我不是在作梦吧？」她轻声喃喃，泪水「?嗒?嗒」掉了下来，「莲姊姊，我是不是死了？所以梦见了你……」

眼前这嘴唇乾裂，饿得面带菜色，乞丐一般的少女，哪里还有半分当初丰润可爱的影子？就连声音都不再清脆，而是变得怯怯的，彷佛惊弓之鸟战战兢兢。

虽然徐家的人对不住自己，但是徐姝没有。顾莲瞧着她这副凄惨落魄的模样，想起她从前的天真任性，却又不失侠义，居然瞒着家人救了自己，忍不住难过道：「姝儿，你怎麽会……」怕勾起徐姝的伤心，想了想，还是决定过会儿再问。

「来，先喝点水。」她让李嬷嬷取了水壶给徐姝。

徐姝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要不是顾莲拦着，只怕水壶里一半的水都要被她喝光。

顾莲替她轻轻抚了抚背，又让李嬷嬷把早上带的包子拿了出来。徐姝一口气吃了三颗，方才打住，只怕她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过这样狼狈的吃相。

顾莲柔声道：「慢慢吃，别噎着了。」怕徐姝控制不住，她让李嬷嬷把剩下的包子收了起来，只留了一颗，「别一下吃太多，晚点再吃。」

徐姝又喝了几口水，吃了最後一颗包子，呆呆坐了片刻，像是恢复了一些精神和力气，於是再次确认，「莲姊姊，我真的不是在作梦吗？」

顾莲见她的精神有些恍惚，又瑟瑟发抖，让李嬷嬷找出一件衣服给她裹上，细声细语道：「安阳被萧苍的人占了，我们逃了出来。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你，可你们不是应该早就走了吗，怎麽会……」

「原来是这样啊。」徐姝慢慢醒转过来，继而欢喜道：「莲姊姊，原来我真的不是作梦，真的是你……」下一瞬，她忽地「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慌得李嬷嬷赶紧拿帕子轻捂着她的嘴，低声急道：「小声点、小声点……」

徐姝这一路上吓怕了，不复以前小霸王似的脾气，见李嬷嬷不高兴，赶忙咬住了嘴唇，抽抽搭搭地哭道：「我、我和姊姊跟家里人走散了，然後我们一路跑，还是被人追上了，姊姊把我藏在路边的柴禾堆里……」说到此处，她更是哽咽难言。

顾莲让她伏在自己的身上哭，一面替她拍背，心里却是惊骇不已，徐家可是带着八千兵马弃城而逃，怎麽会让家眷走丢了？

徐姝哭了好一阵，像是要把这些天所经历的委屈、惊吓、悲伤统统哭出来，许久才止住哭声。顾莲替她擦着眼泪，柔声问道：「姝儿，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徐姝再度哽咽，「二哥的幕僚郭元益怕三哥将来要杀他，就向萧苍告了密，他们领了几万人在凉坪伏击我们，当时杀得一片混乱，结果就……」

居然有这样的事顾莲震惊不已，疑惑道：「你二哥的幕僚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叛变了？」

「莲姊姊，你不知道吗？」徐姝抬起泪眼，「当初在茶里下药要毒害你，就是郭元益煽动大嫂做的……」

顾莲摇头，「我并不知道这些。」当时徐离亲自过来退婚，神色坦然，并无任何阴毒之色，她猜想过那不是他的主意，只是她没有再细想，反正人家怀了心思，自己怎麽想也无用。

「都是郭元益的错，三哥不过责骂了他几句，他居然背主！」徐姝又是愤怒又是伤心，「为了这件事，大嫂心中有愧也自尽了。」

顾莲和李嬷嬷对视了一眼，没有出声。

「萧苍的人在凉坪伏击，打得我们措手不及，我和姊姊的马车就被冲散了。」徐姝再次被勾起了伤心事，泪流如雨，「後来姊姊为了救我……引着人去了山崖，我、我亲眼看着她跳了下去……」

徐娴那样一个端淑善良的少女，竟是下场如此悲凉凄惨！顾莲一时惊骇无语，看着悲泣的徐姝，她心头也难受得很，有什麽事比亲人代自己而死更让人悲痛呢？只怕徐姝这一生就连在梦里，都难以忘掉那惨烈的一幕。

听徐姝的叙述，她不禁担忧徐离等人遭受萧苍突袭，是不是都平安无事呢，还是……只是看着伤心得难以自持的徐姝，她再问不出口。

徐姝这些天跟着流民逃难没吃好，更没睡好，加上马车走动晃晃悠悠的，哭了一阵，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顾莲轻抚着她的头，不由得叹气，幸亏徐姝年纪小，否则在路上遇到猥琐之徒，便是活下来，在这时代也等於毁了。

「小姐，咱们可不能留下她啊。」李嬷嬷瞅着徐姝睡熟了，小声地抱怨，「徐家不顾小姐退了亲，又弃了安阳郡，在城外的时候，小姐还因为徐家差点没了命！」

顾莲知道她心中的愤恨，自己也并不是圣母，可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徐姝没有对不起自己，反而还曾救过自己，哪能迁怒於她，因此道：「徐家退亲不与她相干，再说她还救过我。」

李嬷嬷却道：「老奴知道小姐心软，不如等一下给她一点吃食、衣裳，让她自行离去，也算得上是报了她的恩情。」

顾莲沉默不语，轻轻理了理徐姝额前的乱发。

李嬷嬷满脸的愤愤不平，「原本是他们家下毒手要害您，她便是告知实情，也不过是将功补过，又算得上是恩，再说了，现今咱们亦是流离失所，还牵扯上六少爷的一条性命，小姐，你容得下，只怕其他老爷、夫人们也容不下她。」

这倒是实话，顾莲看着宛如烫手山芋的徐姝，微微头疼。

眼下自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该怎麽收留她呢？可是就这麽丢下不管，徐姝肯定只有死路一条。正烦恼着，她忽地觉得手上有些异样，湿湿热热的，侧头一看，是徐姝的眼泪流了下来。

从前那天真娇憨的小姑娘居然变得这麽敏感小心，原来徐姝并没有睡着，偷偷听到了自己和李嬷嬷的谈话，以为自己要丢弃她了。

最终，顾莲还是软了心肠，让李嬷嬷先出去，然後替徐姝擦了眼泪，柔声道：「姝儿，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李嬷嬷说的是实话，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

徐姝抽抽搭搭地起身，直掉眼泪，「莲姊姊，是我们徐家对不起你，可是三哥也不愿意的，他也是……也是没有办法。」

「不提这些事了。」

顾莲听见这事就心烦，等着她哭了一会儿，平静了情绪，才又对她说道：「你不能留在我这辆车里，万一被人看见，不知道会闹出什麽事。」

她往後面指了指，「我乳兄纳了一房小妾，就在後头，等一下你穿上蝉丫的衣服，扮作丫头先过去吧。」

「好。」徐姝嘴上应好，却轻微抗拒地咬着嘴唇。

顾莲能够明白她惶恐不安的心情，安抚道：「别怕，一路上你就在车里待着，记得别出来，我会让人给你送吃的过去。」又摸了摸她的头，「别多想了，我不会半路把你偷偷扔下的，要不，我发个誓？」

「不不不。」徐姝忙道：「我怎能让莲姊姊你发誓，我都听你的。」

顾莲原本想给她几块碎银子，防止万一有意外走散了，但转念一想，怕这麽做更是教她多心，因而便算了。之後给徐姝换上蝉丫的衣服，因两个小丫头年纪、身量都差不多，穿上去还算合身，再给徐姝擦了脸，梳了双丫髻——因她比从前消瘦许多，瞧着还真有几分丫头的模样。

等她换好了衣衫，又叫蝉丫进来，陪着徐姝去黄大石那辆车上。两个小丫头在车队间走也没有人会去留意，只当是帮主子递东西的。蝉丫一面走，一面小声嘱咐，「哥哥的姨娘最是老实，又羞怯，不爱见人不爱说话，你只当她是一根木头好了。」

徐姝乖巧无比地点头应下。

到了後面的马车，蝉丫按照顾莲的吩咐跟黄大石交代了几句，然後对徐姝道：「你上车去吧，和谨娘待一块就行了。」

徐姝上了车，掀开车帘子不由得怔住，车里的年轻小妇人也怔住了。

徐姝放下车帘，仔仔细细地将对方看了一遍，仍然难以置信，「贞儿姊姊，怎麽会是你，你是黄大石的姨娘？」

刘贞儿没有回答她，缓缓翘起嘴角，「呵呵……」

徐姝奇怪地问道：「你笑什麽？」

「真有意思。」刘贞儿像是看见了怪物似的，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没想到你们徐家的人，居然也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