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的肥鹅肝(3)

长寿的肥鹅肝(3)

在那个夏季最炎热的时候,马金先生突然地走完了他的最后一天,他带着他三十年苦心积攒下来的彩票离开了人世。

人们按照他在社区里的地位以适当的方式安葬了他(他曾在当地的邮局工作多年)。

生命真是不公平——一周以后,人们惊奇地发现,他最后一张彩票中奖了——虽没有数百万元之巨,但也相当可观,足有好几十万。

马利斯略一停顿,好像在对这种不公正进行深刻反思,我惊奇地发现他的杯子已经空了。

在继续他的谈话之前,他扫视了一下周围,仿佛在确保他的话不被别人偷听,他说,有个小问题,那就是马金先生死的时候,穿的就是他那件惟一的西服,这当然无可非议。

问题是,他的口袋里还装着那张中奖的彩票,被埋在了六英尺深的地下。

而领奖的规则又非常严格——没有那张中了奖的彩票,任何人都拿不到钱。

怎么办呢?将遗体挖出来吗,那会破坏坟墓。

要是不去管它,又会损失一大笔钱。

“是不是很有趣,啊”

马利斯点着头笑了,只要命运影响的不是他自己,他总是有不尽的勇气对命运的无情报以微笑。

“可对那个家庭来说,一点都不好笑”

我说。

“啊,你别急,”

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故事还没结束。

知道这事的人太多了”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盗墓者在夜色中潜入村子墓地的情景——铁锹挖到棺材时刺耳的响声,找到彩票后满意的低吟声。

我说,肯定能有什么办法让这个家庭不受影响就得到这笔奖金。

他冲着我点了点他那意味深长的食指,似乎是觉得我的建议太过天真,根本不会实现。

规矩就是规矩,他说,如果开了先例,以后就会有形形色色的彩票丢失的故事蹦出来——让狗吃了,风刮走了,被抽水马桶冲了——那就没有个完了。

马利斯摇了摇,然后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将手伸进他军用夹克的口袋里。

“我有办法了,我们可以考虑合作”

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卷着的杂志,将封面的折皱抹平,“看看这个”

这是一本叫做《哈罗》的杂志,内容多是一些二流名人的风流韵事。

几乎每个理发店和牙医诊所都会常备这种杂志,其中刊登了大量的社会名流要人休闲娱乐的彩色图片,偶尔也有关于葬礼的图片,马利斯的想法正是基于这里。

“你干过广告,”

马利斯说,“应该能看到其中的机会”

他已经有了全盘设想。

他的计划是创建一份友情杂志,专门登载那些刚刚过世的名人。

在法国可以叫它Adieu,在英国就可以叫做Goodbye。

杂志的内容可以是从报纸上摘录的各种讣告,再配上人物生前的照片。

“这叫快乐的往昔”

马利斯说,里面还应该设一个固定栏目,叫做“本月葬礼。

广告费用将由死者家属、花圈商、鲜花商、棺材商共同承担。

而更重要的是,无论如何不能遗漏了餐饮业,任何重要的葬礼都离不开它们。

“怎么样?”

马利斯说,“主意不错吧,嗯?这是个巨大的金矿。

每周都会有重要人物辞世”

他将身子向后靠去,眉毛高高挑了起来,我们俩默默地坐了好一阵,考虑着死亡和金钱。

“你在开玩笑”

我说。

“没有,我是很严肃的。

这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

比如说,你,”

他说,“你一定也想过你希望怎么死”

我所希望和接受的死亡方式只一个词就可以概括:猝不及防。

但这个词对马利斯来说显然远远不够。

这个贪婪的老家伙对所有细节关怀入微,在哪儿,怎么死。

我无法回答,他就不满地摇摇头。

对这生命中可以确定的有数几件事之一,我却没怎么认真考虑过,更多的只是想眼下这顿饭准备吃什么。

而他却为此制定了一个完美的计划,临终的胜利,欢乐的结束,令每个有幸在场的人都难以忘怀。

他怀着满腔的热情,激动地描绘着他盼望已久的那种礼遇——如果一切如他所愿,将会是这样:首先,那是一个美丽的夏日:正午时分,蔚蓝的天空上飘着淡淡的白云,微风徐徐,树丛中的蝉鸣奏响了故事的背景音乐。

如果死在雨中,马利斯这样说,也应该是个很迷人的时刻。

其次,必须当时胃口正佳。

因为马利斯已经决定,他的最后时刻应该在饭店的一张餐桌上度过。

饭店至少得三星级。

店里的阁楼里储备着各种各样品质和价值都无以估量的葡萄酒:金黄的白兰地、一级的波尔多、十九世纪末的伊坤、最老的葡萄藤上酿下的香槟。

这些酒不论其价格如何,都在用餐前的好几天就已经准备停当。

这样,厨师才能有时间制作一席佳肴来配这些美酒。

马利斯端起盛着价值十法郎红酒的酒杯抿了一口,遗憾地耸耸肩,又投入到自己的描述中去了。

在人生末日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有个投缘的朋友也非常重要。

马利斯早已经为自己选好了一位合适的伙伴——伯纳德,他的一位多年老友。

伯纳德在本地还是个传奇人物。

由于怕打扰口袋中的钱,他总不愿意把手伸进兜里去,也因此而声名显赫。

他把节俭已发展成了一门艺术。

在他们多年的交往中,马利斯只记得伯纳德在咖啡馆里付过两次钱。

都是因为当时厕所已人满为患,付账时他再也找不出离开的借口。

除此之外,他是个好伙伴,很有情趣,两人在一起时可以在酒桌上一聊就是几小时。

至于菜嘛——死亡菜单——马利斯斟酌着该点些什么菜。

要有炒得烂熟的葫芦花来提味。

当然得有肥鹅肝,或者茄子羊奶布丁,或者蜜鸽子,或者艾蒿慢炒猪肉(由厨师来作出决定,马利斯对此很是欣慰),然后是迷迭香烤山羊奶酪,接下来是牛奶蛋糊和樱桃馅饼或鲜桃马鞭草汤……他顿了顿,目光朦胧,仿佛已看到了这顿未来的盛宴。

我不得不怀疑如果桌上如此丰盛,他怎么会有时间或者有**去死亡呢。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又回到了那丰盛的宴席上。

“生命就这样过去了,”

他说,“我们已经吃完了一生的饭。

我们曾像国王那样喝酒,我们曾开怀大笑,还聊过天,吹嘘自己有过多少艳遇,为永恒的友谊发过誓,喝光了瓶中的最后一口酒。

然而下午还是下午。

我们还没准备好离开。

再来一两杯吧,还有什么比我出生的一九三四年产的白兰地更好的东西吗?我举手招呼侍者,然后——啊”

“啊?”

“致命的心脏病突然发作”

马利斯示范似的向前一倒趴在桌上,又转头看着我说,“我马上就要死了,但脸上却浮现出了微笑”

他眨了眨眼睛,“因为伯纳德要付账了”

他又在椅子上正身坐好,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噢,就是这么个死法”

那天,我牵着狗到勃艮第上面的克拉玻利得斯高原散步。

已是傍晚时分,山的东面月亮已经升起了四分之三,明亮皎洁地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上,与日薄西山的太阳形成鲜明的对比。

空气温暖、干燥,弥漫着浓郁的香气,这是滋长在岩石间土壤里的小花散发出的。

荒野非常寂静,只有轻微的风号,惟一的人迹是几码外倒入灌木丛里的干石墙。

这景致可能一如几百年以前,甚至几千年以前,仿佛在提醒人们,人生苦短。

我想起了卡利蒙夫人那长达一百二十二岁的生命,那是由巧克力和香烟支撑着的生命,当然还有普罗旺斯的专家们向我推荐的五花八门的长生不老药:几瓣生蒜,每天来一勺浸在水里的红辣椒,薰衣草淡香槟酒,给人安慰的橄榄油润滑剂。

今我失望的是,没有一个专家提起过肥鹅肝,也没有人提到一种更为重要的因素——通达乐观的精神,一种在平淡的生活中寻找乐趣的能力。

这种精神表现在日常生活的一些细节上:咖啡馆里兴致盎然的打牌娱乐,集市里喧嚣而不乏幽默的讨价还价,村子节日里爽朗的笑声,餐馆里周末聚餐前那殷切的期盼。

如果长寿有个公式的话,也许不外乎这些:吃、喝、愉快的心情。

而更重要的,是要保持愉快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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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普罗旺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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