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红尘白雪(6)
夜晚是沈远灵感泛滥的时候,所以沈远爱在白天睡觉,晚上作画。
沈远作画的方式就是完完全全地走进画里,世界在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大门。
门里是艺术,门外是熙熙攘攘的人间。
这时候涓涓就成了尘世的一部分。
涓涓虽然身在咫尺,却只能在门的那一端无望地踯躅徘徊。
和许多略有几分才气的艺术家一样,沈远把自己看得很高,把世界看得很低。
在低贱的尘世里高傲地活着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幸亏他遇见了涓涓。
涓涓把自己卑贱地铺在尘世上让沈远走过去,尘世和艺术之间就有了一个可行的高度。
涓涓意识到这一点,是几年以后的事了。
有一天涓涓去沈远家,沈远正在作画。
沈远画了一个年轻女子,独自站在海滩上,消瘦的双肩担起一些沉甸甸的月色。
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等人。
天是一种蓝,海是一种蓝,石头是一种蓝。
女人的衣裙也是一种蓝,轻轻地飞扬起来,露出两只**的沾满了泥沙的脚。
只有月亮是黄色的,四周裹了一层橙红的晕,像是在宣纸上不经意滴落了一点丹朱,毛毛糙糙地洇在无边的天穹上。
那画是关于风的,也是关于月的,又似乎与风月全然无关。
涓涓似乎看懂了,又似乎没有看懂。
朦朦胧胧之间,就有了几分怆然涕下的感觉。
突然就明白了古人为何有“生不逢时”
之叹。
涓涓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才问:“饿吗?我带了猪肠粉条,吃不?”
见男人不回话,知道是个吃的意思了。
就熟门熟路地开了碗橱,取出碗筷,将一锅的粉条分在一大一小两个碗里——依旧是温热的。
男人又画了约有一两刻钟,才扔了笔,一屁股坐到地上,端起碗就吃,汤汤水水稀里哗啦地溅了一身。
涓涓问男人这画有标题了吗?男人摇摇头。
涓涓说叫“风月”
,好不?男人眯起眼睛想了一想,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抿嘴微微笑了一笑。
涓涓见男人心绪还好,就告诉男人文具公司催过好几回房租了,再不给就要来封门了。
男人立时就将眉毛蹙了,粗声粗气地问:“华亭地产的那笔策划费,你去收了吗?”
涓涓说你怎么不记得了?那笔钱早就派过用场了——宣传部王部长岳父出版的那本茶文化的书,用的就是这笔赞助。
男人骂了句“苛政猛于虎”
,便不再说话。
涓涓忍不住,又问了一声怎么办?男人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来,对着炉眼点上了。
是云烟,辛辛辣辣地割着人的喉咙和眼睛。
涓涓一叠声地干咳了起来。
男人开了窗,半个身子伏在窗台上抽烟,看着闹市的夜生活像一幅声音和色彩都很浓烈的画卷,在他的窗前五光十色地展开,一直铺到华灯的尽处。
想到自己在这样的一幅画面里是全然无份的,便极是烦躁起来,转身对涓涓说:“再查查看哪里还有欠款没收上来的。
给你工资,就是让你做这些事的”
涓涓收起男人吃剩的半碗米粉,将锅碗都洗尽了,才嚅嚅地说:“我已经两个月没有拿到工资了”
男人吃了一惊,却不说话,只朝窗外嚯地吐了一口痰,楼下立时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叫骂。
男人关了窗,拾起笔来,继续作画。
男人这时画的是树。
树很高也很瘦,一面在光里,一面在暗里。
枝叶被风狂野地掀动,形同鬼魅。
涓涓知道男人的画才开了一个头,就悄悄地掩门下了楼。
这条小巷她已经走了许多次。
路灯被附近的民工打碎了,至今没有修好。
然而脚行在黑暗中的感觉是熟稔的,似乎知道每一块砖石的位置。
明天就是周末了,怎么的也得去一趟李叔叔家里,要带一袋最好的橙子,美国进口的,五块钱一枚的,贴着加利福尼亚阳光标签的那一种。
要厚着脸皮,再跟刘阿姨解释一次,自己为什么没有和小双开童装铺的理由。
是因为童装生意竞争太厉害,利润太低;是想积累一点经验和资金,再自己出来开公司;是想把沈远的公司经营好了,再把小双也带进来。
涓涓在脑子一遍又一遍地演习着和刘红妹的对话,底气却越来越弱了。
当年李猛子调入了温州最大的国营企业冶金厂当人事处长时,刘红妹只是厂里的一名刨床工。
小学程度,长相也很是一般。
李猛子那时已过四十,刘红妹虽然比李猛子小了十好几岁,却也已是久待闺中的老姑娘了。
都想成个家,遇到个中间人轻轻一撮合,两人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夫妻。
刘红妹知道自己嫁了李猛子,多少有些鸦雀攀了高枝的意思。
所以在言行上,格外地有了一份小心温顺。
不久李猛子就提升为党委书记,刘红妹更是将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承担了下来。
李猛子下班回到家,吃也现成,穿也现成,倒很有几分大老爷的架式。
后来厂里效益一年比一年差,刘红妹下了岗,就跟娘家借了点小资本开了爿鞋铺,没想到竟赚了些钱。
虽然对李猛子依旧是贴心贴肺的好,却不是从前那种低眉敛目的卑下模样了。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
涓涓明白如今只有把刘阿姨哄好了,李叔叔才能名正言顺地帮自己。
物换星移,事过境迁。
李猛子如今虽然已经没有多少实权了,却还剩得几个旧关系。
比如那个刘副省长,就很念李猛子的情。
当年刘副省长还是温州地委专员的时候,李猛子当过他的秘书。
后来刘专员调进了省城,“文革”
结束后又提拔当了副省长。
谁知风光日子没过上几天,就中风瘫痪在床。
人在病中,从前的诸多旧部亲朋,渐渐地都消失了。
只有多年不见的李猛子,突然搭车去省城探望老上级。
两人握着手,无语,眼里就都有了泪。
从此李猛子隔三岔五地往省城捎东西,中草药土特产滋补营养品,林林总总,络绎不绝。
从前李猛子做刘专员的秘书,统共也不过几年的光景。
没想到后来最念旧的,竟还是这个小秘书。
所以刘副省长临终前,再三交代在温州工商局工作的小儿子,一定要格外照看李猛子。
这段故事,涓涓是清楚的,所以她想求着李叔叔让刘副局长给文具公司捎句话,宽限几个月的房租。
刘副局长虽然不直接管文具批发,可是偌大的一个温州城,谁会愿意得罪工商管理局呢?当然,这不是涓涓要找刘副局长的惟一目的。
涓涓此行的正题是龙湾开发区的新湾住宅区项目。
新湾住宅区是龙湾开发规划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共分龙泉、龙头、龙源和龙珠四个小区。
每一个小区的广告宣传费用都不是个小数目。
新湾项目中负责广告宣传的尤主任是工商局刘副局长的大学同班同学。
刘副局长若肯递一句话过去给尤主任,沈远就有指望了。
哪怕只得着小小的一口,也够这么弹丸大小的一家公司活几年了。
沈远的公司虽然小且无名,没有什么优势,可是刘副局长的话本身就是优势。
尽管在商场里只是浅浅地湿了一层鞋底,这样的道理涓涓却是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