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偏方正用
卫生所不见得就卫生,作为小道消息传播源,有时候那儿放个屁,全厂都臭烘烘的。
宁莉患上空洞性肺结核的消息,就是卫生所“布”出来的。更为缺德的是,“权威人士”说了,患上空洞性肺结核的女人生不出孩子,那些追宁莉的家伙该清醒了嘛……
肺结核与生孩子也有关系?吴阳就悄悄请教了卫生所最年长的任典章,任医生就说了,结核病是一种消耗性、传染性疾病,患空洞型肺结核的女人一般都营养不良,对胎儿的育有影响,还可能通过血循环感染胎儿,所以就不宜生育。空洞性肺结核还会造成性功能紊乱,月经也就要断掉,没有月经哪能生育呢……吴阳心想,月经与生孩子也有关系吗?女人的学问吴阳不懂,他再也不好意思深入问下去了。反正他晓得了,空洞性肺结核是一种严重的疾病。
肖立刚的老婆杨秀兰,珍藏有一种专治空洞性肺结核的偏方。这个秘密是卢小兰悄悄告诉吴阳的,她晓得他们几个天成老乡关系很好。
晚上,卢晓剑来到吴阳房间的时候,吴阳就要他陪伴自己去一趟肖立刚家。卢晓剑却说,这事儿只能偷偷进行,要是有另一个人陪着去,杨秀兰的偏方就有可能不会给。因为那方子是从旧上海的妓院里**来的,不会轻易示人,杨秀兰有一个面子问题。卢晓剑还说了,那方子确实很灵验,据说肺结核是妓女的职业病,那方子治好过不少人,光我们厂里的就治好了三个。
肖立刚家住三号楼,卢晓剑指了路就回去了。
吴阳进了肖立刚的家门,“老师父”、“老师母”喊得甜腻腻的。
老两口儿住大小两室的套间,厨房另有一小间,这是三口之家的住房标准。女儿结婚另外安家以后,厂里没有按规定把住房面积给调小,以体现对支内老师傅的照顾。他们把外间的单人床撤了,当独立的饭厅,老两口儿的套间就显得阔气了。
春节贴的上海剪纸——松鹤长春和凤凰牡丹窗花,还很鲜活。肖立刚是有保留工资的老师父,家庭生活很富裕,从屋里拥挤得近乎膨胀的家什就看得出来;土的有装杂物的大纸箱,洋的有珐琅鸳鸯盒等小摆件……电视机自然也有。
老两口儿舍得吃,是出了名的。每赶一次场就得买一只鸡,都吃出了大腹便便的富态相。那年月吃鸡,可是一件隆重的大事啊!肖立刚的保留工资有一百三十多,他在东山厂升了两次级,但每次都是升级不长工资,要冲抵保留工资。由于只升级不加钱,就不占工资指标,所以,工厂每次加工资他都升级,他现在是七级半的技工了。一直要等到技术级别与实际工资拉齐了,再才有加钱的份儿。按他的年龄,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但肖立刚很知足,他知足是因为他知趣。
古家场好些人都认得东山厂工资上百的老师父和老干部,自然也都认得肖立刚,还晓得他南瓜”的绰号。肖立刚的形象,为古家场的人所熟悉,时间长了,就成为富人的形象标志;就是他一手提只篮,一手拎只鸡,腆着个大肚皮鸭步鹅行的样儿,像歪**儿南瓜不假。
肖立刚这样的有钱人居然珍惜自己的荣誉,这令吴阳有些意外。卧室的墙上,至今还挂着一排已经黄的旧奖状,镶嵌在玻璃木框子里面的,很珍藏。奖状都是上海江东造船厂的,有节约奖、革新奖、技术能手奖,还有厂劳动模范奖状等等。在东山厂肖立刚也得过奖,但东山厂的奖状他没有挂出来。
吴阳与杨秀兰并无交往,几乎没有正经说过话。但吴阳熟悉她的形象,每天上班都要经过十二号厂房面前的大马路,她生得粗短,圆脸白皙又松弛,身上宽绰的蓝色劳保服洗得白了。虽然长得胖笃笃的,动起来却不臃肿。不晓得与经历有不有关系,她走路的样儿很特别——她几乎不与无关的人说话,走路决不左右盼顾,总是目空一切、满不在乎的神态;小碎步一跳一跳的,踩着蹀躞的脚步疾行。
老两口儿生活圈子小,杨秀兰更是从不串门,富有却寂寞。连根拔起来,又被扔到这块贫瘠的土地上,失去了宿生的水土地气,再也扎不下根来。只有骨子里垫底的那点儿基因撑着,在阳光雨露下活得麻木又盲目,最是相依为命哪。
杨秀兰居然很热情,话也多,与在公共场合判若两人。没等吴阳说到正题,她就主动问:“你是给宁莉治病来的?”
肖立刚喏喏的声音像是从鼻孔里冒出来的,他站在杨秀兰身后,诚恳又笑吟吟地打着手势,那意思分明是在说:没问题、没问题。
初夏本来很凉快,杨秀兰却穿着宽松的古香缎素花外衣,手执一把小团扇,间或在身上拍打两下。那是她的老习惯,大凡来客人,她手上就会有应酬的道具。那把小团扇是她自己糊的,用细钢丝做骨架,以细竹筒为扇柄,再糊上一张龙华塔图案的乳白色绢丝顾绣手帕。竹柄夹住的圆形扇面被一分为二,显得古朴又文雅。小团扇配上她臃胖的富态,老上海的华贵气质就出来了。
老两口儿活得本分,胖勃愣登,活脱儿一对大阿福。
“我说,你找张纸记下来。”很干脆,她继续说,“一百斤黄豆,榨取十斤黄豆油。每天早上空腹,吃二两五钱豆油煎成的两个鸡蛋,每次把鸡蛋连油吃完。油完病好。还有,禁止性生活三年。”
吴阳高兴极了,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告辞的时候,杨秀兰对他说:“不要有事了才想起阿拉,三日两横头来坐坐”……
古菜花家里常年都有黄豆,怕影响“豆腐西施”的经营,吴阳就不愿去找麻烦。为了凑齐一百斤黄豆,吴阳费了些周折。
那一年每个职工只有五斤黄豆的供应票,他把贴心朋友的供应票收来了,还要了卢小兰家的四张票,也只有八十斤。后来,卢晓剑和金元庆陪伴他,挨家挨户到农村去收购了四十斤黄豆。吴阳怕一百斤黄豆榨不出十斤黄豆油,就多买了二十斤黄豆。
榨油坊古家场上就有,他们主要榨菜籽油、棉籽油和芝麻油,但给足加工费,黄豆油他们也榨。
古家场那个榨油坊,就只是一些残旧的梁架支撑的瓦屋顶,左右两面借用了别人家的墙壁;靠里的一面是临街的板壁和活动木门;靠外一面是敞开的,透风,外头是污水沟和庄稼地。榨油坊是集体办的,但承担了政府的计划任务;每年政府要划拨定量的芝麻和油菜籽,他们上交相应的芝麻油和菜油。
晚上,吴阳和刘志安提了只小铁桶去取黄豆油。走出厂大门,遇到程祖康又进厂去电,他与吴阳互递了一支香烟,意会无言。厂区又是一片漆黑。
榨油坊里靠左边的地方,横列着两台螺杆压榨机,和一台磅秤。墙角处摞了好些油裸裸的铁皮油桶。两面墙壁脚摆了一排木扁桶,扁桶上有一些东倒西歪的竹箩筐,和两把开铁油桶小盖的铁扳手,铁扳手锈裸裸的;其中一个筐里插了一只杆秤,秤砣却掉在了地下。里头灯光暗淡,泥巴地面鼓鼓包包的污,到处油腻腻的,嗅觉涩拉拉,视觉感受也不好。
见有人进来,那个叫刘会计的中年人,立即扯燃了一只电灯。
榨斗里的黄豆渣压得十分紧实,似乎油已经榨干了。底座的榨床里面,深黄色的油液在缓缓流动。榨盘中还残存着一些豆油,一个工人拿一只木瓢,在里面刮得哗哗响。果然,一百二十斤黄豆,只榨取了十斤多一点儿的黄豆油。
两台螺杆压榨机是新机器,刚刚安装使用不久。榨油坊里,主要是用三架老式的大石磨子,来磨制食油,每一座大石磨子驾一头黄牛来推磨。
榨油坊中部,一头老黄牛被黑布蒙上眼睛,正驾着大石磨子围着磨盘转圈,它负重喘息又兢兢业业,不晓得哪儿才是尽头。
两个工人正在磨制芝麻油。磨制芝麻油与磨制别的油方法不同,先得把芝麻籽炒熟,再用石磨子推出“麻汁”。所以,整个榨油坊里香气弥漫,芝麻油也叫“香油油”。但是在这儿,芝麻油的香气里,好像混杂了一股潮土和牛屎的腥臭味儿……
推油磨不比推水磨,磨豆腐因为经常要加水,推起来就比较轻。而油磨的黏性很重,如果不用黄牛,那就需要三四个人下狠力,才推得转石磨子。
三个小娃儿围着一台压榨机嬉闹,他们一边跑一边唱:
芝麻籽,芝麻花
我为人家磨芝麻
家家都有籽,有籽过家家
芝麻磨了油,不开芝麻花
……
吴阳和刘志安不慌不忙,吴阳还点燃一支香烟。他们悠闲地这儿摸摸,那儿瞧瞧,还在琢磨榨油机关的工作原理。
上海人老早就有食用芝麻油的习惯了,芝麻油是城市里很难买到的好东西,时下的上海得凭票供应,这儿的产出也不多。
金元庆教过吴阳识别真假麻油的方法,一是颜色要枣红;二是嗅觉清香纯正;三是舌头品尝没有麻涩杂感。麻油造假,主要是兑入棉籽油,棉籽油贱。
刘志安听了吴阳的介绍,就在油桶里点了一指麻油,放舌头上试了试。他抿嘴皱眉体会着,却说不出啥子感受。
上海人喜好麻油,多用于凉拌菜;小葱拌豆腐、拌黄瓜、拌海蜇头、冲紫菜虾皮汤,等等,浇上几滴麻油,其香无比。卢晓剑爱做素烧面炒黄鳝或泥鳅丝,出锅以后,也要浇上麻油才端上桌。
两个工人把推磨出来的“麻汁”,装进一口大盆子里,再冲入适量的滚开水,随即用木棒搅动,黄晶晶的油液就一层一层浮上来了。工人慢慢摇晃大盆,让渣与油分开,然后用舀子舀出第一批麻油来。第一批麻油清亮纯洁,算是麻油的精华。后续的动作,就是用一只镶柄的大葫芦瓢,在麻汁里轻轻杵动,一边杵动一边舀出第二批麻油。第二批麻油的色泽和纯度就不如前头的了。
榨油坊很少榨黄豆油,吴阳按照榨棉籽油的价,交了一角三分钱的加工费。
所有前期工作做完了,吴阳才安安心心去川东医院看望宁莉。
他对她的关心有些常,是这个特殊生活环境养成的。
每次到川东医院,吴阳都要先去江霞那儿报个到。江霞穿着白大褂,胸面前挂了一只听诊器,听诊器的探头塞进胸兜里的,她正伏在桌子上写病历。
“你来看宁莉呀?”江霞似乎晓得吴阳的来意,不等他答话,她接着又说,“宁莉的空洞性肺结核,可能影响到生育。既然是老乡,你就多关心她,她也真是倒霉。”江霞叹一口气,开玩笑说,“关心归关心,不要动真情啰。患肺结核的女孩子看上去很生动呢,姿色反常地好,像罂粟花。”……
这才四月末,太阳却火热起来。川东医院冷冷清清的,不像是医院,到像个疗养院。
宁莉住的病房只有两个病员,另一个据说是武山机械厂的。宁莉一见到吴阳,立即就戴上一只大白口罩。
吴阳不信那个邪,不怕传染,国防身体,棒得很。”说着他就主动给宁莉解下口罩,“戴只口罩太见外嘛,还影响说话。”
武山厂那个女病员,见吴阳的举动有点儿亲昵,以为他是宁莉的男朋友,就主动外出散步去了。
宁莉还是坐得远远的,他俩中间隔了两张床,吊扇在上头旋转,搅起阵阵微风。
“据说林黛玉也是你这种病,是贵人病。”
“你不要尽往好处说,我晓得空洞性肺结核很严重,看运气吧。”她叹一口气,“再说了,林黛玉不是悲剧吗?啥子贵人病啰?”
“都用了些啥子药?”
“异烟肼,链霉素这些,还有对氨水杨酸。”
“感觉好些没得?都有哪些症状?”
“盗汗,疲倦,心里烦躁,晚上睡不着觉……”
“川东医院条件好嘛,有不有好一点儿的药?”
“据说利福平是好药,杀菌力强,疗效也高,但价格很贵,现在还没有用。”
“要求医生用嘛,反正是公费医疗。回头我去找医生说一说。”
“莫去、莫去,你莫去说,现在没有用不是因为价格问题,主要是容易产生耐药性和不好的副作用,医生还在考虑,就听医生的,你不要去说啥子。”
她的话说急了一些,就忍不住咳起嗽来,咳着咳着似乎止不住了,还咯痰。吴阳赶过去倒了一杯水,并给她拍拍背。
她一边用手帕掩住自己的口鼻,一边着急地推了吴阳一把,要他隔远一些。吴阳怕她憋着,就退回到了原处。
“都有哪些人来看你了?”
“我师父,还有闻阿娇她们……李乔亚也来了的。”
他俩走出了病房,在花园里散步。宁莉不愿与吴阳靠得太近,一前一后的拉了一段距离。吴阳感到这样说话很别扭,就建议坐下来。两人中间隔了个圆形的花坛,面对面坐着。
“那就不错嘛,李乔亚这个人不错,这时候没有躲开,还能来看你。”吴阳歇了一会儿又说,“要不要叫张光民也来看看?他不晓得你病了。”
“不要、不要,这时候来看的人多了,我反而自卑。”
“张光民这个人也不错,”吴阳说,“虽然你拒绝了他,但如果他知道你生病住院,一定会来看你的。”
“李乔亚我也是拒绝了的。现在看来,我拒绝他们是对的,比现在才拒绝要主动,也正常。”
“你不要一概拒绝,慎重选择一个嘛,他们都不错的,都是大学生呢。”
“你不要宽慰我了,”说到这儿,宁莉神色黯然,“你不要回避我的缺陷,我已经没有爱别人的权利了。”
吴阳一时语塞。
“正因为他们都不错,”她又说,“我就不能去害别人。”
吴阳知道她指的是影响生育的问题,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我就连做女人的权利也没有了。”她双手抱着低垂的头,隐隐抽噎起来。
吴阳赶紧跑过去,却不知道把她怎么办。他轻摇她的肩头,左顾右盼地劝说道:“没得那么严重,我也问过医生了,只是可能影响生育,并不确定。还得看治疗效果,你要有信心。”
她埋头啜泣,不说话。
“现在比林黛玉那个时候,医疗技术好多了嘛,你不要悲观。”
她蓦然抬起头,一边推着吴阳回到原来的位置,一边梦呓般地说:“我一身都是病菌,孩子也不会生,不是一个健全女人,没得哪个男人会要我了。”
“莫瞎讲,你的病一定能够治好。”吴阳说得信心十足,“一定治得好,你知道前几天我没来,都干啥去了?”他自问自答,“我给你找了一个治疗这病的特效偏方,那个偏方已经治好过不少人了。需要的材料我也准备好了,你出院以后就开始实施……”
宁莉信得过吴阳,见他这么认真,感觉一下子就好了许多。
吴阳没有说那个偏方是哪儿来的,他怕她反感。他也没有说禁止性生活的要求,明明就是多余的话嘛,他也说不出口哦。
她破涕为笑,故作轻松地说:“听说你在哪儿搞了一大堆封建迷信的巫书,你莫是在搞巫术哦?”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感谢你啊!”宁莉很诚恳。
“都是我应该做的,同时,我也是为了周桐。”吴阳轻轻说,“周桐还不晓得你得了病。”
“不说周桐了,不说他。”宁莉说,“东山厂只是一个过路的地方,大家都是过路客,人们来了又走了,都有不同的归宿。”想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我很坦然,没得啥疙瘩,谢谢你。”
“想通了就好,好生养病,好好生活。”吴阳劝道,“活着就是福气,就有希望淘宝网女装天猫淘宝商城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www.taobar8.com,就应该珍惜。”他站起身来,用手抚了抚一丫树枝,轻轻说,“当你抱怨没得鞋子穿的时候,你会现有人却没得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