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维特尔斯巴赫与海德挽歌
红褐色的砂岩古堡巍然矗立于王座山之巅,哥特式尖塔与巴洛克穹顶在云影中交错,藤蔓攀附着残缺的城墙,仿佛岁月用绿意缝合战争的裂痕。
内卡河蜿蜒如银练,倒映着九拱老桥的斑驳石影,桥头堡的圆塔守卫着往来商旅,哲学家小径上的沉思者眺望对岸,红叶与白墙红瓦的老城在秋雾中晕染成一片暖色。
狭窄的青石板路上,铁匠铺的锤音与海德堡大学校园内回响的拉丁语诵读交织,圣灵教堂的尖顶刺破暮霭,而酒窖里万升的橡木酒桶沉默地发酵着选帝侯的奢靡往事。河畔磨坊的水车日夜低吟,碾碎的光阴随麦香飘散,唯有伊丽莎白门上的石雕玫瑰,仍在残阳中诉说着那个一夜筑成的爱情神话。
各家各户的个体农庄收割完了麦子,领主征发的劳役和庄园的农奴也加班加点地完成了工作。随着冬日的第一场鹅毛大雪不知不觉地落下,整片普法尔茨大地结束一整年的繁忙。
1455年末,秋日渐去,冬日临近。
因巴伐利亚战争和威斯特法伦战争而引发的西德意志局部荒灾,犹如恶魔的利爪,无情地撕裂着这片土地。然而,在各自领主的不懈努力下,这片荒芜的土地迅速恢复了生机,凤凰涅盘。那些在战争中侥幸存活的人们,不得不强忍着失去亲人的痛苦,用时间这剂良药慢慢抚平心灵的创伤,用勤劳的双手继续谱写生活的篇章。
弗里德里希一世选侯仍然伤重在床。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他的胸口一路延伸至腋下,尽管被娴熟的希腊医生割除了烂肉,减少了感染的风险,却又因他反复无常的情绪而愈发恶化。
自他卧床不起至今,已是半年有余。
在战场上荣耀地失去生命,原本就是贵族的义务之一。在这片战乱频繁的德意志大地上,最不缺乏的就是死在战场上的领主。不仅弗里德里希一世本人,整个普法尔茨选侯伯国都已做好迎接新一代统治者的准备。
弗里德里希一世宛如一位虔诚的苦行僧,在众人的眼中,他的虔诚和禁欲已然到了极致,以至于人至中年,其膝下仍无一儿半女。
【从继承法的顺位上讲,最有理由继承普法尔茨伯爵之位的,便是弗里德里希一世之兄长路德维希四世的独生子,菲利普·冯·维特尔斯巴赫。
但事实上,菲利普的继承权并不完全稳固。不仅因为路德维希四世英年早逝,导致菲利普年纪过小,更因为维特尔斯巴赫家的支系过多,且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主脉。
要论清这个问题,必须追本溯源,追溯到普法尔茨选侯爵位诞生的时代。1356年,颁布《金玺诏书》的卡尔四世皇帝将普法尔茨伯爵升格为选帝侯。初代家主、统治了34年之久的鲁普莱希特一世去世后,他的长子鲁普莱希特二世继承爵位,后又吞并了位于普法尔茨西面的茨魏布吕肯伯国。
普法尔茨的第三代统治者,被誉为“中兴之主”的鲁普莱希特三世。他凭借自身魅力以及三代人积累的政治资本,于长达20年的“大空位期”时代,获德意志诸侯推举为“罗马人的国王”与“德意志国王”,本有机会加冕帝国皇帝,然因波西米亚国王之抗议而未果。普法尔茨伯国之都海德堡及海德堡大学,皆于其统治时期所建,其文治武功,实无愧于国王之称号。
其逝后,依分割继承法,普法尔茨之领土一分为三。其二子奥托、四子约翰及五子施特凡,分别继承莫斯巴赫、诺伊马克及西默尔恩-茨魏布吕肯。其中,诺伊马克飞地处于勃兰登堡与波兰之间,多年来已遭蚕食大半。西默尔恩-茨魏布吕肯邻近法国,长袖善舞之维特尔斯巴赫家,亦常任德意志邦国与法王间之外交纽带。莫斯巴赫则邻近巴伐利亚,维持对巴伐利亚之维特尔斯巴赫分家之影响力,然近年来因巴伐利亚渐趋统合,其影响力已大不如前。
这三片领土的领主及其后继者即为普法尔茨三大分家,弗里德里希一世及其兄长皆源自西默尔恩-茨魏布吕肯一脉,他们的祖先施特凡是鲁普莱希特三世的第五子,所承袭的直辖领地不及奥托的莫斯巴赫一脉,只因普法尔茨在巴伐利亚的领土遭严重蚕食,才得以后来居上。
然而,情况在七年前又有了新的变数,1448年,由于诺伊马克一脉绝嗣,其领土为莫斯巴赫一脉所继承。1453年,为了应对法兰西王国在阿尔萨斯洛林方向的扩张,以及合理分配家族内部事务,弗里德里希一世在重压之下决定将更靠近法国的茨魏布吕肯与本家分离,仅保留了海德堡所在的西默尔恩本土直辖。
他的这一行政举措,实际上致使西默尔恩-茨魏布吕肯分裂为西默尔恩和茨魏布吕肯两个支系。弗里德里希一世所属的普法尔茨-西默尔恩分支,在几经消长之后,又因巴伐利亚战争的失利以及人丁稀少的缘故,声望大受损伤,西默尔恩支系表面上的实力已无法持续压制多年来一直企图夺回主家之位的莫斯巴赫支系。
如此一来,普法尔茨-维特尔斯巴赫家的局势,已然形成西默尔恩、茨魏布吕肯和莫斯巴赫三家鼎立的局面,强枝弱干和头重脚轻之势已成定局。即便维特尔斯巴赫惯有长袖善舞之名,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国内局势,也难以确保权力的稳定过渡。况且,因伯爵重伤身亡而变更爵位,无论如何都与稳定过渡毫无关联。】
静静地聆听完熟悉维特尔斯巴赫家密辛的本地老贵族所讲述的故事,前往海德堡的马车里,江天河与伊莎贝尔面面相觑。
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席卷而来,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装饰精美的马车正缓缓前行,车窗外的世界被一片洁白所笼罩。雪花在空中肆意飞舞,如同翩翩起舞的仙子,又似被风吹散的柳絮,轻盈而飘逸。
它们争先恐后地扑向车窗,冬日的风不时掀起阵阵雪浪,让整个天地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不断落下的雪花,依旧清晰可见。
整整五十名将盔甲擦拭的反光的板甲骑士呈井字型护卫在三辆马车周边,前两辆马车分别乘坐有伯爵的二位女眷和仆人照顾的少年卡尔。
被邀请来的老爵士,尽管家道中落,但贵族的那份傲然和优雅仍然雕刻在这位六十多岁老人的骨子里。在讲述完自己所了解的故事后,他端起马车内小桌子上的瓷杯,轻轻抿了一口其中的茶水,不由得啧啧称奇:
“这些来自遥远东方的茶品,自从商路被阿拉伯人和突厥人截断,已经许多年没有品尝到了。”他轻轻放下名贵的瓷杯,感叹道,“老朽上一次品尝到这种味道,还是在五十余年前,鲁普莱希特国王陛下还健在的时候,彼时老朽只有十岁,有幸随父亲大人参与的一场宴会,那次品鉴此等上品茶叶的醇香,实在终身难忘。”
伊莎贝尔迟疑片刻,问道:“您的家族当年还能参与国王的宴席,为何如今却……”
“站队错误罢了。”风尘仆仆的老爵士的语气云淡风轻,“在平民眼里,贵族的权力来源于上帝的旨意,但谁不知道这不过是糊弄人的说法。一次偶然的站队错误,家族传承几十上百年的领地就被清算剥夺得一干二净。就算想求远方亲戚接济,但父亲不愿意背井离乡去往哥本哈根,只得全家勉强苟活。时至今日,威斯根特家族只剩老朽一人了。”
“抱歉……”伊莎贝尔坐着对他躬身,“让您想起伤心事了。”
“无妨,富是一生,穷也是一生。等你们也到老朽这个年纪,也就明白了。”说罢,老爵士拄着拐杖站起身,江天河连忙吆喝马车停下。
他缓缓推开马车的门,在伊莎贝尔的搀扶下稳健地下了马车。他对着两个小女娃娃微微颔首:“既已至此,各位来路大雪封道,或要待明年2月开春才得通行,诸位已无退路,便不妨听听老夫的意见。依你们所言,后面那辆车里的少年身负宿命之沉重,若听之任之,定然会深陷这方土地的泥沼。然若因势利导,或可如愿以偿。
多谢两位小姑娘一路护送,老夫已不再效命于维特尔斯巴赫家族,这些旧日之事权当是此次行程的酬劳,我家陋室就在前方不远处,就不必再送了。”
江天河点出队伍中的两名骑士:“你们护送这位老先生安全回家。”
“呵呵,好吧,那老朽却之不恭了。”老爵士的拐杖轻轻点地,在两位骑士的跟从下渐行渐远。他走出几步,忽然回过头,朝江天河说道,“倘若诸位果真如老夫所料般有所图谋,不妨与茨魏布吕肯分家的家主,路德维希一世·斯蒂芬取得联系。斯蒂芬是前任与现任伯爵的胞弟,相较于血缘淡薄的莫斯巴赫,其或许会乐意给予些许额外的援助。”
江天河和伊莎贝尔连忙躬身道谢,老爵士抚掌而笑,回身离去,再不回首。
骑士护送着老人回到他位于乡下的“宅邸”,一栋平平无奇的单层农舍。老人礼貌地请二人稍候,回到屋子里,反手紧锁房门。十几分钟后,他拿着一份油墨未干的信笺打开房门,将之交到二人手中。
“已经许多年没有人把老朽当作贵族对待。”他淡淡的笑道,“这份礼遇值得老朽的报答,烦请二位将此信替那两个小姑娘交给路德维希一世·斯蒂芬·冯·维特尔斯巴赫。他就住在海德堡城下区的大教堂后,一片红砖围墙里的宅院就是他的所在,告诉他,维特尔斯巴赫欠我的。”
二人躬身道谢,扭身离开。
完成了所有的事情以后,年迈的老爵士缓缓地站起身来。他手中紧握着那根伴随他多年、略显陈旧却依旧坚固的拐杖,一步一拐地朝着窗边走去。每走一步,似乎都能听到时代在他脚下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终于,老爵士来到了窗边坐了下来。他轻轻地将拐杖靠在身旁,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紧紧地扣住拐杖的握把。随后,他闭上双眼,仿佛外界的喧嚣与纷扰都已与他无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约过了两个钟点之久。突然,一阵如雷般剧烈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内原本的寂静。这阵敲门声犹如一道惊雷,瞬间将正在打盹的老爵士惊醒过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惊扰,老爵士并未表现出丝毫的惊慌失措。
相反,他不慌不忙地整理仪表。先是用手轻轻地理顺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接着又仔细地理好了胸口处微微褶皱的衣襟,并将上面几颗松开的纽扣一一扣好。待一切收拾妥当之后,老爵士才缓缓起身,迈着稳健的步伐,一步步朝着门口踱去。
“莫急,莫急……老朽来给你们开门了。”
老爵士解开门锁,露出门后三名面色不善的士兵,厚实的甲胄外披着罩袍,罩袍上则绘有蓝白的巴伐利亚菱形家纹。自1242年继承巴伐利亚后,它便作为荣耀的纹章由维特尔斯巴赫家代代相传。
“老东西!”为首是士兵小队长率先发难,“有人看见你从那两个威斯特法伦来的娘们的车上下来,我告诉你,你的小命能留到今天已经是主人格外开恩。要是敢做出格的事耽误我们的事业,要你好看!”
“很遗憾,各位已经来迟了。”老爵士惬意地踮起脚尖抖腿,“一封密函正马不停蹄地奔向海德堡,它承载着我的信念,定然会护佑鲁普莱希特三世陛下的血脉周全。倘若你们胆敢阻拦,只会令你们的阴谋更快地暴露无遗。虽说伯爵大人性情宽厚,但我料想他未必会介意以此为契机,将你们这些不安定的因素尽数铲除,毕竟他早已对你们与他兄长之死的关联心生疑虑……”
“大胆!”
士兵勃然大怒,将老爵士一把推搡倒地。他抬脚踩断朽烂的拐杖,但老爵士只是更加傲慢地扬起皱纹遍布的脖颈:“你们的阴谋绝无可能得逞,此片土地永远归属于伟大的鲁普莱希特三世国王陛下与其高贵的血脉。回去转告你们的主人,他与其先祖毫无二致,皆是德不配位之徒。陛下当年恩赐一片领土以保荣华,已是格外开恩,切不可妄图那本不属于他的高位——咕!”
话音未落,短剑划过老爵士高傲的脖颈,随着肢体的一阵抽搐,他的身体彻底软了下来,屋内血腥味弥漫,三人对视一眼,将房屋外堆积如山的稻草丢进屋子。
一刻钟之后,伴随着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士兵们终于离开了这片原本宁静祥和的土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远方的地平线处,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一般。那座曾经温馨的农舍此刻已经被熊熊烈火所吞噬,化为了一片火海。
火苗肆意地跳跃着、舞动着,舔舐着农舍的每一寸墙壁和屋顶。浓烟滚滚升腾而起,直冲云霄,将天空染成了一片灰暗。火焰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仿佛是它主人在血泊中痛苦的呻吟。在这炽热的火海中,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不断蔓延的火光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