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终章
他们在长安的最后一日清晨,天光隐隐浮动,晓星渐渐隐去,天气晴好。
阿乐走了,刀奴儿离开了,小院一时冷清得不像话。
偏偏隔着一道墙,便是街市。
宵禁解除,坊门大开,清冷空寂的街道上很快充斥着此起彼伏的人声杂语,牛车马车从一座座守卫森严的高门大院中驰出,汇入朱雀大街稠密拥挤的人流。
迈出院门,街角食肆人头攒动,胡饼出炉,香气愈发浓厚,闹哄哄的人声遥遥传来,现世安稳。连拂面而而来的细风里,都有一股淡淡的混杂着酒香、脂粉、索饼和酥油胡饼的香气。
这便是长安最诱人的市井气。
阿宛深吸了一口气,跳上了马背,回头望了望站在门口孤身送别的王维。
只有他一人,一身清冷地站在长安的万丈红尘里,仿佛格格不入。
裴迪也上了马,转身看到他孤寂的身影,不由问道:“摩诘……日后,你难道一人住在这院子里吗?“
王维摇摇头,犹豫了一下,轻道:“你们走后,我便搬到辋川去。“
这个地名,让阿宛身子微微一晃。
这是他们曾经想过要共度一生的地方呀,如今,竟留他一人终老了吗?
阿宛狠狠挥了一鞭在马背,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她与他之间,隔着万里风沙,人生海海,早已是覆水难收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向西行了数日,阿宛一直郁郁寡欢。
这一夜,他们终于抵达了陇州,在一家客栈歇脚。陇州亦是一个四省相通,水陆交汇之地,入夜后的市集极为热闹。
但今日,阿宛拒绝了裴迪去陇州夜市的建议,一个人呆在房间里。
不一会儿,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阿宛开门一看,却是裴迪手上提着几个精致的酒坛,兴高采烈道:“这是当地最出名的西凤酒,由天柱峰下的涌珠泉酿成,只能在这里尝到,试试?”
说着,他自说自话地走了进来,打开酒坛倒了出来。
一阵清冽甘醇的酒香扑面而来,把阿宛想要拒绝的话全都给堵了回去。
几杯酒下肚后,裴迪面色微红,犹豫片刻,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道:"十年了……你......是不是还爱他?"
阿宛一时呛到,咳嗽了起来。耳边的两颗明珠如同夜空中的星星一般闪烁不定,那乌黑的鬓发被火光映出滟涟的红光。
裴迪紧抿着唇,伸手帮她拍了拍后背。
缓了一会,阿宛微微颔首,紧接着又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事……难道由得了我吗?"她轻轻将手覆在了胸口,“我的心……向来不怎么听话……“
这本是一句无奈的玩笑,却勾起了裴迪多年的委屈。
十年的牵挂,多年的陪伴,这一路来的隐忍,患得患失的痛苦,她偏偏视而不见,却说——她做不了主?
裴迪冷笑一声:“由不了你?那我算什么?”
“咣”一声,他狠狠将酒杯摔到了地上。
他看向阿宛的眼神疯狂而脆弱,眼底涌动的怒意如岩浆在翻涌,怒不可遏:"阿宛!你不过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一块溅起的碎瓷片划破了他的脸颊,双目充血而有些阴狠乖戾,一字一顿道:“十年了……我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为什么就捂不热你的心!”
脸上的血淌到他嘴里,那咸涩难咽的血腥味,终究是他一个人尝。
阿宛被他突然的盛怒惊得有些无措,瞪大了眼睛:“裴十三……你……“
她骤然想起他荐王维去河西时的脸上的笑意,心中突然清明了:他不过是试探,试探她对他的心意,更试探王维会不会跟着她一起走!
这些日子,他始终笼罩在即将失去她的恐惧之中,终于在今日,濒临崩溃。
阿宛有些心软,轻轻伸手抚上他的脸,为他擦去了脸上的那点血迹,柔声道:“你应该明白……你对我也很重要!“
趁着酒劲上头,他不管不顾地用力抱紧阿宛,凶狠执拗:"我已经默默等待了你整整十年!人生又能有几个这样的十年!你为何始终不愿与我携手相伴!?只要你能将给予他的感情分出一部分给我,我便心满意足了......那些他无法做到的事,统统由我来替他完成!"
阿宛奋力挣扎:“我的心愿……不需要别人替我完成!“
他却拥得更紧了,不给她一点退路。
他的脸一半被榻边的烛火照得通明,一半被夜色埋住,一双眼睛中燃着赤红色的幽火直直在看着她,声音裹满绝望:“那我的心愿呢?为什么你就那么不在意我的心?!我都挖出来捧给你了……你一见到他,又就将我的心弃如敝履!“
阿宛大声说:”我没有!“
还没来得及说完,他扣住她的肩压到了榻上的角落里,灼烫的身躯覆上了她,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息扑天盖地地笼在了阿宛周围。阿宛的嘴唇被他封上,炽热而密不透风的吻带着酒气和恨意在她唇上辗转,撬开她的唇齿,充满侵略性。
这一刻,他就是战场上疯魔了的裴将军,试图在爱里攻城略地,占领她的身心。
这样的攻势之下,阿宛丢盔弃甲,完全无力抵抗。
一阵陌生又熟悉的炙热袭来,他紧紧迫着她,一阵阵疯狂的进攻让她无力抵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停下了动作,双手捧住了她的脸,命令道:“阿宛……阿宛,睁开眼!“
她倔强地紧闭着眼,一阵细密的吻如春风一样裹了上来,密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他吮吸着她的耳垂,沉重的呼吸声一声声地撩拨,一手不停地向下探去。
阿宛惊得连忙睁开了眼睛,“你……还想干什么……“
她对上他充了血满是欲望的眼睛,又羞又气;他看到阿宛睁开了眼睛,身体里的欲望慢慢沉淀,翻涌上来的,却是心中深深的刺痛与哀求。
他慢慢把手覆在了阿宛的心上,看着她的眼睛,喃喃道:“阿宛……不要闭上眼……不要把我想成他……从始至终,都是我……”
一滴水珠落在了阿宛赤裸的胸前,分不清是他的汗还是泪。
阿宛轻轻叹了一声,吻上他的额头。
“裴十三,你真傻……“
裴迪几乎纠缠了阿宛一夜,直至天色微微亮起,这才肯抱着她昏昏沉沉睡去。
待他睁开眼时,他身边的床榻已经空无一人。
昨夜的欣喜骤然冷却,裴迪的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满心惶恐地冲出房间,脚步踉跄而慌乱,大声唤着她的名字。
无人回应。
裴迪又跌跌撞撞地冲向码头——她的枣红马也走了。
他茫然地站在岸边,天际处云霞蒸腾,金灿灿的晨晖破开云层倾洒而下,千家万户笼在一片耀目的灿烂辉光之中,好一派太平盛世景象。
但他的盛世里,已经没有阿宛了。
时光匆匆,柳絮随风去,红颜弹指老。
这太平盛世里,最不缺的就是鲜艳明丽的女子,如桃花一样年年生发。
勤政多年不事女色的圣上李隆基,在五十而知天命的日子里,终于如玉真所言,遇到他命定的那个女人,开始放肆地享受他手上的权力。
开元二十五年,李隆基因所宠武惠妃谗言,一日杀三子,将三个儿子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废为庶人并杀害。
开元二十六年,召寿王李瑁的妃子杨玉环入宫侍孝。
开元二十七年,杨玉环奉旨入长安鎏英观为女道士,为圣上祈福。
天宝四载,迎杨玉环入大明宫,册为贵妃。
杨家一门,鸡犬升天。
自此开始,开元盛世的文功武治,一点点被这个刚愎自用的老人,挥霍殆尽。
此刻,这盛世景象宛如一幅恢弘的画卷正慢慢地卷起,将曾经的绚烂与辉煌卷入其中。繁华一点点地散尽,仿佛是夕阳西下时那渐渐黯淡的晚霞,虽然光线渐弱,但其美丽与壮观仍旧令人陶醉,使人难以忘怀。
裴迪自那日阿宛离开后,便开始了浪迹天涯的日子。
他本没有功名之欲,当年从军,亦不过是看不惯吐蕃人烧杀戮掠而已。他一边在西域各境寻找着阿宛的踪迹,手上一把赤霞剑,亦染上不少贼人盗匪的血。
他亦去过王维的辋川别业中寻过阿宛,却也一无所获。
那幽幽山谷中,只有王维的清静禅室,他与他母亲崔夫人终日参惮,不问世事。
但王维得知阿宛再次下落不明之后,却下了决心,献诗宰相张九龄求汲引,再度出仕,赴凉州任河西节度幕,为监察御史兼节度判官。
自上次西行的二十年后,王维一人,再度踏上了前往西域之路。这一路,他留下无数雄浑豪迈的边塞诗篇,仿佛那个二十岁、意气风发的少年。
但当他一个人静静站在凉州城头,望着那些被黄沙掩埋了的脚印时,他心中想见的,不过只是一个身着红衣的明媚女子,正骑着她的小红马,微笑着向他招手而已。
但他知道,她是大漠上的鸟儿,永远不会为谁而停歇。
天路来兮双黄鹄。
云上飞兮水上宿。
抚翼和鸣整羽族。
不得已。
忽分飞。
家在玉京朝紫微。
主人临水送将归。
悲笳嘹唳垂舞衣。
宾欲散兮复相依。
几往返兮极浦。
尚裴回兮落晖。
岸上火兮相迎。
将夜入兮边城。
鞍马归兮佳人散。
怅离忧兮独含情。
——————王维《双黄鹄歌送别》作于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