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蜡烛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妖魔横行,鬼怪肆虐之时,一只神鸟突然降临在了这片土地上。
它的身躯如火焰般炽热,明亮而夺目,在天空翱翔时啊,就像是太阳的化身。
它为人类驱走邪祟,为大地带来生机,当时的人们一度将它奉为神明。
可就像是它突然毫无预兆地出现一般,它又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它去哪了?”
一道充满童真的疑问在黑暗中突兀响起,径直打断了这尚未被完整叙述的故事。
声音清澈而明亮,带着天真与朝气,很明显,这是独属于五六岁孩童的音调。
“这个嘛……”
那讲述者呵呵笑了几声,回答道:“有人说,那神鸟并不是太阳的化身,它就是太阳,清晨落下的第一道阳光呐,就是它投向这片大地的第一缕视线。”
“所以呐……”
“现在才九点,我才不要睡呢。”
充满童真的声音再度插进来,不屑地哼道:“净编瞎话骗我,讲这个故事不就是想骗我早睡早起?我都五岁了,这骗三岁小孩的把戏已经对我不管用了。”
“是吗?音儿这么聪明啊。”
可即便被如此直白地点破,讲述者却也只是呵呵笑了两声,随后突然低下声音,像是在说什么重大的秘密那般轻声问道:“所以你不想知道爷爷听到的另一个答案吗?”
“那你说嘛,你说我就听哦。”就像是体谅小孩的大人一样,孩童的声音慢悠悠地响了起来。
“当爷爷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有人还告诉爷爷,神鸟啊,它哪儿也没去,它就在我们脚下。”
轻轻的拍打声富有节奏性地响起,讲述者继续用平缓的语调说道:“当年,神鸟最后一次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时,它正在向着东方飞去,也许是飞累了,也许是寿命已经走到了尽头,当它飞到足以看见大海的地方时,它突然停止了飞行,放任自己坠向了那时尚还荒凉的大地。”
“在空中,它的身躯逐渐崩毁,化作了山川与河流,它的脏器逐渐消融,化作了四季的雨与雪,唯独它的灵魂保留了下来,在这片大地上刻下了它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也就是如今东云省的模样。”
“而临昌市,就是神鸟的心脏。”
“神鸟死了吗?”听完这段讲述,孩童好奇地问道。
“不知道哦,也许是死了,也许还活着,它只是睡着了也说不准。”
讲述者笑道:“就像你一样,睡的太晚了,起床的时间也会变得很晚。”
“不要,我才不要睡!”
哪知一听到“睡”这个字,孩童又大声嚷嚷了起来:“我的肚子还饿着呢,都快饿扁了!”
“哎,你不是都吃了晚饭了吗?怎么又饿了?”
床铺被掀开的窸窣声响伴随着无可奈何的疑问在黑暗里响起,下一刻,一道明亮的火光升起,赶走了这片浓郁的夜晚。
略显佝偻的身影被烧的旺盛的烛火投射在斑黄的土墙上,在几声叹息下,那影子侧过头,对着临近的那面墙问道:“音儿想吃什么?我去灶台那边看看去。”
“我不想吃你做的饭,我想吃山下的。”
在一阵与先前同样的窸窣声响中,另一面墙上映出了第二道影子,只是这道影子很是矮小,凌乱的发丝在空中肆意张扬,颇有种头大身小的滑稽感。
可影子的主人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只是理所当然地说道:“爷爷,给我买烧鸭吃嘛,山下的烧鸭可比你做的好吃多啦。”
“哎呦呦,看来音儿这是嫌弃上爷爷了。”
高大的影子嘴上充满了委屈,双手却是朝着另一面墙壁一探,轻轻地揽过了另一面上,与其相比矮小的多的影子。
可即便是融在了一起,两道影子的绝大部分还是被一条自墙角延伸向上的分界线分割了开来,高大影子所处的墙面很是黯淡,可矮小影子所在的墙面却是被灯火照的透亮,俨然是两个世界。
可无人在意。
“才没有,我嫌弃的只是你做的饭而已,你放心好啦,我嫌弃烧鸭都不会嫌弃你的。”
被抱起的小小影子抬手拍了拍高大影子的脑袋,在一番“可靠”的安慰过后,他又问道:“所以可以给我买烧鸭吃了吗?”
话音刚落,小小的影子突然被高高抛了起来,猝不及防的惊呼在被接住的那一刻化成了一阵清脆的笑声,高高的影子贴到对方的脑袋上,也跟着笑道:“爷爷可没那么多钱,你要是想吃啊,钱你得自己去挣。”
“那我就挣爷爷的钱好啦。”
小小的声音满不在乎地喊道:“爷爷把活儿都交给我就好了,我有法术,力气还比你大,你上次和我掰手腕都没掰过我呢。”
“是嘛?那等爷爷老了,走不动了,可就全靠音儿来帮爷爷了。”
听到这样的童言童语,高大的影子欣慰又无奈地长叹一声,放缓声音,轻声道:“这样吧,你只要早早睡觉啊,等我收拾收拾,明天我们下山……”
“买一只烧鸭吧。”
烛火猛烈地摇曳了一瞬,两面土墙便隐入了黑暗中。
可等蜡烛重新被燃起,它能照亮的,只剩下了一面墙。
矮小的身影已经变得高大了许多,可阴影映在墙上,却是显得更加渺小无助。
已经十三岁的少年循声回头,看向如今瘫软在床榻上,整个脑袋都被包裹在一顶厚重绒毛帽里的老人,挂在眼皮下的黑眼圈让他的一双黑瞳显得很是浑浊,就连明亮的烛火都照不透他眼底的一片死寂。
当年嚷嚷着要吃烧鸭,要挣爷爷钱的孩子如今只是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他默默把手里端着的烛台搁在堆满杂物的木桌上,搬了把椅子坐在了床边。
即使已经将门窗堵的严严实实,秋日扑来的寒风依旧从肉眼不可见的缝隙里钻了进来,摇晃着蜡烛的火芯,晕开了倒映在土墙上的影子。
单薄的道袍遮不住风,少年觉得冷了,便起身为老人仔仔细细地掖了掖被子,从头到脚,把人裹的严严实实。
在这中途,他一直没有看向老人的脸,只是沉默无言地盯着他的双手落下的地方,就好像这是一件需要专心致志才能做好的事情。
“音儿……没钱看病,不是……没钱吃饭,别怕,买去吧。”
当他开始整理老人戴在头上的保暖帽时,那不知是因为困倦还是疲惫而一直眯着眼睛的老人低声说道:“还是说,你想吃我做的饭了……呵呵。”
说到最后,似是为了提醒少年这只是一句玩笑,老人有气无力地咧开嘴角,发出了如同窗户纸被风撕扯开来的几声轻笑。
可紧随其后的,却是老人急促的喘息。
就像是一条突然被搁置到岸上的鱼,对方张大嘴巴,拼尽全力地汲取着周遭的氧气,每一次身体的起伏都带着胸腔快要被压垮的沉闷声响,丝丝缕缕的气从鼻腔和嘴中爬出,却只有更少的气体勉强钻进肺里。
“爷爷!”
少年的脸色唰的惨白一片,他赶紧回身,想要去拿摆在桌上几乎堆积成山的药罐,可脚刚刚跨出两步,他的左手手腕突然被攥住了。
刺刺的,带着无法忽视的冷。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少年晃了神,本就困顿的脑袋再也无法派出任何指令,他只得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摆在桌子上的蜡烛。
“音儿,我开玩笑的,别怕,爷爷在这儿呢,来,来坐。”
身后传来了手掌拍打木椅的轻响,伴着连贯的话语,让少年的心头一颤,眼眶跟着红了一圈。
“爷爷……”他哆嗦着嘴巴唤了一声,可却是迟迟没有回头。
他不明白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刚刚马上就要不行了的老人如今从嘴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就像是这世上存在着一股无形的力量,它帮助老人托举起了那些文字,让老人在这一刻……足以伪装成一个正常人。
不!
不祥的念头被少年慌乱斩断,就在此刻,他好像也变成了一条鱼,暴露在陆地的空气里,吸入陌生且不适应的氧气。
“爷爷在这儿。”
他又一次听到了老人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平稳,低沉,每一个字都浸润着久违的温柔。
爷爷在那儿……
终于,少年转回了头去,一点,一点,将身后的一切收入眼中。
那已经瘦的皮包骨头的老人不知是从何而来的力气,竟是挣脱了病体的束缚,从那张已经躺出凹陷痕迹的床榻上坐了起来。
对方靠在床侧的土墙上,看着少年,半睁开的一双眼睛微微弯起,整张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朦朦胧胧,却还是呈现出了慈祥与温柔。
看着这一幕,少年不禁睁大了自己的一双眼睛,浅薄的认知和没来由的惶恐让他根本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他慢慢靠到床榻前,弯下腰,伸出手,想要确定面前之人的真实性。
可当他注意到老人闪闪发亮的双眸时,少年僵硬的嘴角迅速上抬,露出了一抹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容。
“音儿。”
他看着面前的老人嘴巴一张一合,喉口滚动,从中吐出了一串话语:“我们还有多少钱?”
“六万块。”
少年的眼睛眨都没眨,依旧牢牢盯着老人瘦削的面庞,嘴上却是语速极快地回答道:“外加零零散散的小钱,还多七百三。”
他对钱原本没有那么敏感的。
直到他听到,治一场病,要用四十万。
从那时起他就深刻意识到,没有钱,会要命的。
钱就是命。
“六万嘛……哈哈,这不是还有很多嘛。”
可话音刚落,坐在他面前的老人却是松开抓住他胳膊的手,呵呵笑了起来:“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我们这是没钱吃饭了呢,去吧,去买个烧鸭……”
“不要。”
可话还没有说完,少年就直接选择了拒绝。
他死死攥住老人缩回去的那只手,轻声道:“烧鸭太贵了,我刚挖的野菜还没吃上,浪费钱的事就不干了,更何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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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打紧。”
包在他手心里的手掌微微一颤,老人的声音紧随而至:“我现在感觉很好,身体不痛了,很轻松。”
“音儿,你这几天吃的什么,我都看着呢,吃我吃不下的糊糊,还是用开水煮的菜叶子,那都不是你该吃的。”
“你能吃,我也能吃,没什么不能吃的。”
少年的手攥的更紧了,可说出来的话却是越来越轻:“钱只要花的少,吃这些……”
“可是我想吃了。”
“好。”
听到老人想吃,少年想也不想,话未说完便改了口。
可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刚刚落下,他的心里就没来由地一突。
这感觉很突然,稍纵即逝,但却在少年的心里留下了一行难以磨灭的烙印。
但看着老人在烛火下闪烁着点点光亮的黑眸,他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没关系。
他现在和小时候不一样了,从山上跑到山下,他只需要六分钟。
“你等我。”
少年凑到老人近前,小心翼翼,却又郑重其事地强调道:“我很快回来。”
“好,好。”
老人笑着答应着,就像从前一样。
不论面前的孩子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老人都会答应下来。
只是这一次,对方多加了一个条件。
“音儿,你现在帮我……从里面那个房间,找出来一个黑盒子。”
老人看着少年,用空出来的那只手对着空气比划了一下,说道:“你小时候见过的,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
“它跟着我,我带着你,已经过去十三年了。”
“里面也没什么东西,就是两支蜡烛。”
“我想再看看它们。”
“我……”
“我想它们了。”
烛焰无声地摇曳着。
少年无言地站着。
他侧头,看向那摆在木桌上的烛台,盯着在其上熊熊燃烧的火焰。
在他的注视下,那火焰越燃越高,越燃越旺,木桌倒映着火红的颜色,墙壁倒映着火红的颜色,就连房顶都倒映着火红的颜色。
噼!
啪!
他听到了火焰吞吃一切的咀嚼声。
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动起来,他又迟钝地转过头去,重新看向床榻,看向老人所在的地方。
可那里,如今只剩下了一扇窗户。
窗外倒映的,是一片火红的颜色。
就像静静燃烧的烛火,在朦胧的泪中跳跃,攒动,化作一只展翅翱翔的太阳神鸟,点亮了暗无天日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