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病美人的养成之路

“他会如何想我呢，一个骗子，或者一个懦夫？”

扬州的雨犹犹豫豫地下着，比别的地方要更缠绵一些。

隔着竹帘往外看去，这个雨夜和那个雨夜，似乎也没太大区别，也许那夜的雨更大些，还带了雷声，今天的雨没那么痛快，但这算不得什么。

此时，他与那夜的心情是差不多的。

顾修铭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具体是几天，他也记不太清了。

唯一令他印象深刻的，就是那夜朱景宁站在破旧的城隍庙里对他笑着说：“先生，我可是为了您放弃了太子之位，您可要好好待我呀”。

他手里捏着的那把油纸伞本来就遮不住风雨，全凭一腔热血撑着，一旦血冷了，那股子凉气便格外明显起来，从四面八方渗入他的身体，顺着他的血流，让他浑身都僵硬起来，甚至于连握住一把伞的力气都没了。

手里的油纸伞砸在地上，溅起的雨水落在他本就半湿的衣摆上，让他冷的抖了一抖。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点迁怒于朱景宁。

既然是这样的身份，为什么还要同他开私奔这样的玩笑？他难道真的能带走这万里江山未来的主人吗？情爱不是朱景宁应该在的战场，权术才是。

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还要他再重复一遍吗？

下一秒，他又自顾自地为朱景宁辩护了：景宁还是个孩子，偶尔任性一下又怎么样呢？

但是他不一样，他知道自己已经过了可以任性的年龄。

可是这句拒绝该怎么说出口呢？

朱景宁的发丝沾了水，贴在他那张俊美的面容上，为他的冷峻添了一分不自知的脆弱。

顾修铭心道，他以前怎么就没想过呢？

朱景宁身上的异常很明显：他穿着富贵、谈吐不俗，总是突然的出现，又总是突然的消失。

与其说他们之间是师生关系，倒不如说是知己。

他感受到了朱景宁透过那副漂亮的皮相所传达出来的对这个世道的厌倦，也感受到了他对俗世间事物的眷恋，听上去可能有点矛盾，但是朱景宁在他心里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热爱着世间所有的温柔，又清醒地知道他人的温柔是罕见的，所以他抗拒着整个世界。

他在安慰朱景宁的时候，也在安慰自己。

离开书院之后，他时不时地也会感到沮丧。

在京城呆了许久，越发觉着生活的辛苦。

他其实不太想入朝为官，到底是个名利场，无论是迎来送往还是独善其身，总是不那么如意。

他和老师分开之后，反而开始逐渐认同他老师的观点了——这个世道是属于有权有势的人的，想要改变世道，就得去做最有权势的人。

他的骨子里到底还是有一丝清高的，读书人嘛，谁不向往田园牧歌的生活呢？于是他跟自己说，再一年、只要一年，他就去考科举。

然后他就遇见了朱景宁。

少年站在雨中，脸上带着几分讥诮与冷漠。

他似乎看见自己的另一面。

接下来便顺理成章了，他替朱景宁打了伞，带了朱景宁回院子，与他聊天，慢慢地成为师生与挚友，然后更进一步，成为恋人。

他以为这便是他做过的最放纵的事情了，直到知道朱景宁是太子。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他扔下了那把伞，退出朱景宁的生活，就好像那天他没有心动过。

窗外的凉气浸过来，顾修铭抖了抖，把身上的被子裹紧。

他想过有一天他会回到书院里，比如他实现了他的梦想，晚年乞骸骨后，回来接任老师做一个院长，又或者他彻底放弃了他的梦想，心灰意冷，回来给老师打个下手。然而世事总是不如人意，他当年的猖狂之语言犹在耳，如今却拖着病躯倒在书院门口。

他知道自己又发起了高烧。

这样也好，只有病的模模糊糊时，他才能稍微睡上一睡，才不用担心在梦里又见到那一双眼睛。

朱景宁眼里的冰曾经为他融化过，如今想来，怕是更冷了些吧。

有那么一丝痒意从他的喉咙里冒出来，如同猫爪抓在他身上，痒得尖锐，偏偏他又没什么力气咳，只能用力忍下去。

一阵沉闷的咳嗽后，顾修铭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厌倦。

他知道自己喜欢朱景宁，却不知道喜欢到这种程度：即使明知道自己是因为大义离开他，却还是忍不住惩罚起自己来。

真的很好笑，一个说着要为天下苍生谋利的人，所有的抱负都变成了翻搅不休的儿女情长。

他只是爱上了一个人，却没办法跟他在一起而已。

由身体深处涌起来的疲倦与痛苦淹没了他，他捏着被角的手渐渐松开，陷入了一阵甜黑中。

再醒来的时候，身边坐着他的老师。

秦无极又气又急，道：“自己身体不舒服也不知道喊人吗？要不是我半夜醒来过来看你一眼，你就要见阎王了！几年不见，回来就找我要棺材钱？”

顾修铭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哑着嗓子道：“老师，我好累。”

秦无极的眼睛红了，坐在他的床边，握着他冰凉的手，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出去一趟，人怎么成这样了？”

顾修铭咬了咬唇，没说话。

秦无极又急了，道：“你倒是说呀！”

顾修铭咳了起来，秦无极连忙替他顺了顺背，摸到了一手的骨头，心中更是心疼，道：“怎么瘦了这么多？你病了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好？年纪轻轻的，怎么身子骨还比不上我这老人家？”

顾修铭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刚要说话，便感到一股热流不可逆转地涌了上来，心知自己要吐，连忙伸出手去接。

秦无极定睛一看，顾修铭纤细的手指间，已有沾着血丝的胃液滴了下来，心下大惊，连忙叫人。

一阵兵荒马乱后，他反而被挤到外边去，隔着许多人望着床上那人。

那是他最得意的学生，是他亲自教出来的，有着惊人的才华，聪明又温柔。

他不想让顾修铭入朝，那样晶莹剔透的人，何必与俗人去争，输赢间总是落了下乘。

可是顾修铭偏要去。

这孩子生了一颗菩萨心，让他又喜又忧。

他到底还是争不过，只得放顾修铭出去，还对他放下狠话：“出去了便不要再回来！”

他等了很久，没有等到顾修铭名扬天下，却等到了这样一个顾修铭。

那种心情怎么说呢？养了很久的雄鹰，总跃跃越试地要翱翔天空，没想到却带了一身伤回来，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舔着自己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