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少年天子
坊间传闻,帝相不合。
当顾修铭穿着艳红官袍走到百官之前站定时,一些资历浅的新官员忍不住低笑出声,心下暗道,这坊间流言也不是空穴来风嘛,要不然皇帝御赐给丞相的官袍上,怎么会画了一只惟妙惟肖的乌龟呢?
顾修铭置若罔闻,倒是礼部尚书叶军颇具威严的咳了一声,那些新官员一惊,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做气沉丹田苦大仇深的严肃模样。
叶军还想警告他们几句,静鞭却已经响了三声,高公公的尖嗓音响在空旷的金銮殿上,调子拖得长长的:“陛下驾到——”
众人高呼着“万岁”跪了下去,等了许久也没听到那声“众爱卿平身”,有耐不住的,偷偷抬起头来一看,黄袍加身的当朝天子正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姿势瘫在龙椅上,目光直直的,看那方向,应该是在看顾相。
那人还要细看,被同来的官员扯了下衣角,随即反应过来,恭顺地垂下目光。
一片寂静中,顾修铭颇为无奈地出声提醒道:“陛下?”
他的嗓音很好听,如同在炎炎夏日把冰块扔在青花瓷碗盛的绿豆汤里,清凉凉的,带着一丝隐秘的甜,素而不寡、静而不冷,撞在耳中,自有风情。
皇帝稍微坐正些,便露出一个极其嘲讽的微笑,假惺惺的夸赞道:“顾相这身衣裳不错。”
顾修铭温和有礼的回道:“谢陛下。”
皇帝不死心地道:“尤其是衣裳上的乌龟,与顾相很有几分神似。”
顾修铭恭恭敬敬道:“陛下说得是。”
皇帝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想要瞪顾修铭两眼,却发现顾修铭还规规矩矩的跪在台阶下,从他的角度往下看,只能看见顾修铭束发用的白玉冠。
那是上好的暖玉做出来的精品,即使看着再温润,到底还是个冷冰冰的石材。
皇帝摆了摆手,高公公心领神会,终于喊出了那句“众爱卿平身。”
朝会由顾修铭主持,他首先点了叶军汇报今年科举情况,作了简短的总结后便让吏部尚书衡广汇报官职任免情况,又问了问户部、兵部、工部。
各部官员汇报完就开始诉苦、相互攻讦、吵得跟菜市场一样,倒没了顾修铭说话的机会,他轻轻的松了口气,抬起头来与同样无聊的皇帝对视一眼,二人都愣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瘫在龙椅上的皇帝刚刚坐直身体,顾修铭就移开了目光。
皇帝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上一秒还争吵不休的朝堂静了下来,六部长官都望向了顾修铭。
顾相还是那样不紧不慢的温吞模样,道:“无事,今天就到这了,大家辛苦。”
下了朝,那个不晓事的新官员偷偷问那个刚刚扯自己衣角的上峰,“陛下和顾相之间……”
老神在在的官员神色一紧,扯了他的衣袖就往偏僻处走,见左右无人,才与他道:“顾相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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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相嘛,是个奇人。
三年前沈相致事,朝野都以为接任的会是许阁老或者韩大学士,结果圣旨一下,哟,是顾修铭。
刚刚还内斗的两大派系立刻把矛头对准了皇帝:陛下虽然贵为天子,也不能瞎搞吧。这顾修铭是何许人也,怎么就一步登天,当上了首相呢?
年纪尚轻的小皇帝冷冷一笑,问道:“你觉着他不能当?”
御史战战兢兢的,鼓起勇气道:“陛下,这不合规矩呀。”
皇帝笑吟吟的看着他,看得御史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问道:“你定的规矩?”
御史冷汗刷的下来了,颤抖着跪在地上,道:“臣不敢。”
皇帝一步一步的走到他身前,用做工精良的靴子抬起御史的脸,居高临下,语气阴狠道:“那你多什么嘴?”
其他人还要再劝,皇帝轻描淡写的道:“你弄脏了我的靴子。”
“你、该、死。”
皇帝让人在金銮殿前凌迟了那个御史,一刀一刀的。
御史刚开始还喊冤,慢慢的就变成求饶,到最后连呻吟和喘息都停了下来,夕阳照在金銮殿门口的骨架上,给森冷的白骨镀上了一层暖光。
少年天子斜倚在龙椅上,转着自己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似笑非笑的问群臣:“刚刚说到哪了?”
顾相的位置就是这么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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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官悚然一惊,回想起刚刚仓促一瞥窥见的天颜——年轻、俊美、慵懒、孩子气中夹杂着与生俱来的高贵和威势,怎么看都不是这般行事无状的刻薄主上。
他低声询问道:“不是说太子温良敦厚、天资聪颖,一副贤君之相吗?先帝这才没了多久,陛下竟然这般不顾祖宗的规矩,处死言官……”
越说越气愤,连音量也提高了些许,他道:“任人唯亲,何其昏聩!呵,那顾相也真是半点风骨也无,皇帝把乌龟都画他官袍上了,还能屁颠颠的去捧皇帝的臭脚……”
他说得正带劲,就被上峰拉过去捂住嘴,按着他的肩膀逼他跪下,他只看到一双厚底的靴和红色的衣角,身边上峰的嗓音颤巍巍地响起,赔笑道:“顾相!家里、家里小孩不懂事,还请您多担待、多担待!”
小官浑身一僵,先有背后说人坏话被当面抓住的尴尬,再有向权臣磕头的悲愤,还掺杂着一些少年人才有的意气和狂傲,梗着脖子抬头看。
蓝天白云、绿瓦红墙,亮堂堂的画面中央,半点风骨也无的顾相一身红衣,眉目温润,像山间清晨的雾,或者映着夕阳的海,不是那种晃眼的俊俏,更像无声无息吸入肺中的清新空气,还带了些冬日暖阳的余温。
顾修铭表现的就像他没听到先前的话,温和地与年长的那位打招呼:“韩大人谦虚了,令侄韩归铮年纪轻轻便高中榜眼……”
他略略侧身,向韩归铮拱了拱手,道:“久仰。”
这么一句烂大街的寒暄词,被顾相特有的语调和语气娓娓道来,竟让韩归铮红了脸,他为国为民的满腔热血卡在喉头,团了一团,出口时已经软绵绵不成形状:“顾相取笑了。”
“顾相!”高太监的呼声远远地传过来,顾修铭歉意的笑了笑,转身迎过去,刚走两步,又回过头来与韩归铮道:“小韩大人。”
他的侧脸极美,长长的羽睫在雪白的面容上留下一片令人遐想的阴影。
“小韩大人性情耿直,道临佩服。然,过犹不及。”
二人向顾修铭的背影施了一礼,就站在皇宫的角落里,目送着顾修铭往渐渐升起的日光里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