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缀章：宁府与曲府（29）

如果她在以后回顾自己的一生，一定会格外留恋初来曲府的几年。***那才是她安怡幸福的时光。那时她觉得府中洁白的玉兰花都是为自己一个人开放的。后来就见到了少爷：一个穿了洋装的男子，身材高高，不苟笑，总是双手插在裤兜里走来走去。她万万想不到的是，毫无准备的大事要在她与他之间生。他竟然会这样，老天，他什么人没见过啊，他居然伸手一指，挑中了我。“这就是命啊，这是老天爷的安排吧？”晚年闵葵就这样询问着，仰望着天空。

初恋的幸福不必说了，但同时迎来的还有可怕的颠簸。好在巨大的希望一直没有熄灭，它支撑着一个弱小的女人走下来。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自己这一生的苦难才刚刚开始。没有办法，因为这真是上天的安排。她直到离开人世都这样认为。她曾经在最后的时光里设想过另一种选择，另一个结局，但刚开了头就打住了。她觉得连想一想都是罪过。

清滆他那时很像年轻的和尚，光头，沉默，无私无欲。曲府里没有谁让他这副打扮，只是多年下来，觉得他就该是这个样子。他身上一直穿了深色衣裤，人显得干练、严肃。他不笑，这就让新来的人害怕。其实他是一个和蔼的人，而且有些羞怯。许多人传说他会武功，还说这功夫是从少林寺学来的。那是过其实。从他被老爷收留下来，直到长成一米七八的大个子，离开曲府的时间从未超过两天。他倒是喜欢一点拳脚，但那不过是自己比划一下而已，为了健身增力，为了服侍老爷。这是一个忠诚的人，他的一生都属于曲府。

也许没人能够相信，一个人竟然可以没有自己的私利。但清的确是这样的人，老爷在世时忠于老爷，换了少爷执掌大院，他还是同样的忠诚。更奇怪的是，他从小在曲府里长大，老爷待他如同自己的孩子，但他仍然能够分毫不差地找到尊卑，一切合乎主仆礼法。可以说他是一个天生的仆人。他在曲府里是这样，离开了曲府也是这样。

老爷在世时曾让他与曲予一块儿进学堂。但经过一再督促，他只去过几次，后来怎么也不去了。他说最该好好识字的是少爷，自己会写名字也就可以了。老爷日后又催促了几遍，他说已经学会了管账，还噼噼啪啪拨弄了算盘给老爷看。老爷啧啧称奇，说好一个聪明的孩子。清说我在府里有好多事要做呢，这里忙得实在离不开啊，反正既会写名字又会算账了，还要再学什么呢？老爷拗他不过，只好作罢。清的确是个内心精细的人，他没上几天学，却能认下许多字，还能勉强读下皇历来。但尽管如此，府里的人大致还是把他看成文盲。

在清十六七岁时，一个冬天，有人禀报太太，说快去看看吧，他大概痴了，光着身子在冰上走呢。老太太在回廊拐角那儿往外望，一眼看到清只穿了一个短裤，浑身光着在花园小湖的冰盖上跑动，还从砸开的冰窟中掬水往身上搓，直搓得热气腾腾。太太和丫环不敢近前，太太让人去问，清回答是：洗冰澡。原来他从天一入秋就在冷水里洗浴，一直坚持下来。除此而外他还要在清晨和黄昏练一阵子：一对石锁被抡起来，当空耍出了花儿。人们都看到清身体长得越来越壮，肌肉凸起，一条条青筋都暴起来。

他是曲府中最壮实的人，而闵葵则是最娇弱的人。她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想说点什么，可对方总是板着脸。有一天闵葵随一个厨子去海港鱼市买鱼，事毕厨子返回，一转身现少了闵葵，放下手里的鱼就要去迎。正这时清过来了，两个人就一起奔向海港。在鱼市拐角那儿他找到了闵葵。原来她在卖丝线的摊子前耽搁了一下，心急的厨子就走远了。她往回走时，一个脸上生疙瘩的穿香云纱的男人目不转睛盯着她，对旁边的同伙说：“真好物件啊！”旁边的人挤着眼笑。疙瘩脸凑到跟前，掏出一把瓜子给她，她转身闪开。旁边的人又笑，疙瘩脸就尾随着走了一段路。闵葵捂着耳朵跑起来，疙瘩脸就大声喊叫，一次次挡住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