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我是猫》(3)

第五十九章《我是猫》(3)

三花小姐已逝,黑子也不搭理我,爷不免生出几分寂寞之感。所幸人类中得逢知己,倒并不觉得怎样烦闷无聊。

前些日子有人寄了书信给主人,索要爷的玉照。近日又有人特意将爷作为收件人,寄来了冈山的名产——黍子面团子。随着日益受到人类的怜爱,爷已渐渐忘却了自己是只猫。较之猫类,不知何时开始,爷在心理上更亲近人类了。本想纠集猫族与两条腿的人决一雌雄的,近来这念头早已点滴不剩了。不仅如此,爷甚至常以为自己也是人类世界的一分子,进化得前途无量。

爷这等情形未必就是蔑视同胞,实乃大势所趋,只不过是在性情相投之地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罢了,若将这一切指责为变节、轻薄或背叛,那爷的罪过可就大了。倒是那等玩弄语言、诋毁谩骂他人之人,才多半是些不懂变通心胸狭隘之徒。

既已脱了猫的习性,就不该再满脑子净想着三花小姐和黑子这些心中的负累。爷想以与人类同等的气度去评论它们的思想与言行,这并非不可行。可主人却仍把爷这等有见识的猫当作那些生着猫毛的普通猫看待,连一句招呼都不打,就把黍子面团子当成他自己的东西吃了个精光,实在令人懊恼。看样子,照片也还没给爷拍,自然也还没寄出去。在这一点上,爷虽确有不满,但主人有主人的立场,爷有爷的想法,相互间的见解自然不同,那也是无可奈何的。爷处处以人自居,便再无与猫交往的举动,关于它们的事儿也就再难诉诸笔墨了。只得暂且将迷亭、寒月诸公评述一番。

今儿是个天气极好的星期天,主人慢悠悠踱步出了书房,将笔墨纸砚摆放在爷身边,接着就往旁边一趴,口中念念有词,这古怪的腔调大约就是为了撰写文章草稿的序章而发吧。爷定睛观瞧,不过片刻工夫,主人已浓墨重笔写下了“香一炷”(1)三个字。欸!这是诗呢,还是俳句呢?竟能写出“香一炷”三个字,这于主人而言未免过于风雅了吧?爷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他又将“香一炷”三个字撂在一旁,另起一行,笔走龙蛇挥毫写道:“方才一直想写篇天然居士(2)的故事。”就写了这么点儿东西,突然便停笔不动了。主人执笔歪着头,看来是没想出什么好点子,便吮了吮笔尖,嘴唇被染得一片乌黑。这次便在句尾画了个小圆圈,圈里点了两点当眼睛,正中画了个鼻孔大张的鼻子,又笔直地横画了个一字当嘴。这么一来,这东西既非文章,亦算不得俳句,连主人自己看着都唾弃,便慌忙涂抹掉了。主人又另起一行。据他想来,只要另起一行大约就能写出诗、赞、语、录什么的了吧,只是他的思考似乎是漫无目的的。片刻后,文言夹杂着白话,他大笔一挥一气呵成,写出了:“天然居士,乃研究空间、读论语、吃烤芋、流鼻涕之人士也。”总算写出了篇乱七八糟的文章。接着,主人又无所顾忌地大声诵读,一反常态地哈哈大笑,连叫“有趣”,却又说“‘流鼻涕’这词儿有点儿苛刻,去掉吧”。便只在这个词上画了一道。画一道本已足够,他却又画了第二道、第三道,画出了漂亮的平行线,越界侵入了另一行,直到画出了第八道平行线,后续的句子还是没想出来,这下干脆扔了笔,捻起胡须来。文章好像能从胡须里捻出来给人看一般,他上上下下地猛捻着胡须。

正在此时,女主人从餐室走出来,一屁股紧贴着主人的鼻尖儿坐下,道:“我说,老公!”

“什么事?”主人发出在水中敲铜锣般的声音。

这回答看来不中女主人的意,她便又重复道:“我说,老公呀!”

“干什么呀?”主人这回把大拇指和食指伸进了鼻孔里,使劲儿拔掉了一根鼻毛。

“这个月,钱有点儿不够用……”

“不够用?不应该呀!医生的医药费已经付过了,书店的费用上个月不是也还清了吗?这个月肯定有盈余才对。”主人一边说着话,仿佛观赏天下奇观般,专注地欣赏起那根拔掉的鼻毛来。

“就算是那样,可您不吃米饭,要吃面包,还要蘸果酱。”

“共吃了几盒果酱?”

“这个月买了八盒呢。”

“八盒?我记得没吃那么多呀!”

“不光是你吃,孩子们还要吃呢。”

“甭管怎么吃,也不过是五六元钱罢了。”主人一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神情,将拔下的鼻毛一根根细心地移植在稿纸上。由于沾了鼻肉,那鼻毛根根如针般站得笔直。主人有了意想不到的发现,心情激动起来,“噗”地吹了口气。但由于鼻肉的黏着力太强,那鼻毛竟纹丝未动。“真够顽固的呀!”主人又拼命地吹起气来。

“不光是果酱,还有好多必须要买的东西呢!”女主人满脸怒意,气鼓鼓道。

“可能吧。”主人又把手指伸进鼻孔中拔起鼻毛来。有红的,有黑的,五彩纷呈中竟掺杂着一根纯白色的。主人大吃一惊,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用指尖拈着鼻毛伸到女主人面前。

“哎呀,恶心死了!”女主人皱着眉,把主人的手打回去。

“你就看一下嘛,我这鼻毛中的白发。”主人万分激动道。

这下连肃然的女主人都被逗笑了,她边笑边回了餐室,似乎对谈经济问题死了心。主人又着手研究起“天然居士”来。

主人用鼻毛驱离了女主人,暂且安下心来。他面对稿纸拔着鼻毛,干着急却迟迟不能动笔。

“‘吃烤芋’也是蛇足,割爱吧!”下一刻便把这一句抹去了。“‘香一炷’?太突兀了,弃之!”他毫不留情地进行了墨诛笔伐。所余者仅一句:“天然居士,乃研究空间、读《论语》之人士也。”主人又觉得这样似乎过于简单了,“唉,真是麻烦!文章便不作了,只作一篇铭文吧。”言罢,他挥笔在稿纸上划拉了一通叉叉,一株拙劣文人画中的兰草便跃然纸上。适才好不容易字斟句酌写就的句子便被一字不落地删了个干净。接着,他又把稿纸翻到背面,写下一连串儿什么“生于空间,研究空间,死于空间。空也,间也。天然居士耶”等意味不明的话。

正当此时,迷亭先生又如往常一样,不期而至。迷亭约莫是把别人家当成了自己家吧,既不用人引路,也不要人请,便大摇大摆地入了门来,甚至有时还会从后门飘然而至。这人打从生下来,就不懂得什么叫不安、客气、顾忌、辛苦,等等。

“还在写《巨人引力》呀?”迷亭站着问主人。

“是啊。也不能光写《巨人引力》呀,现正在为天然居士题写铭文呢。”主人吹嘘道。

“所谓的天然居士,就是和偶然童子一样,都是戒名吧?”迷亭照旧信口开河。

“还有叫偶然童子的吗?”

“哪里。怎么可能呢。不过是想当然罢了。”

“偶然童子是何人?我是不知道。不过,说到天然居士,倒是你认识的。”

“究竟是何许人?竟起了‘天然居士’这么个假正经的名字?”

“就是那位曾吕崎呀。毕业后进了研究生院,研究‘空间论’的课题,但因为用功过度,患腹膜炎死了。要说起来,曾吕崎还是我的至交密友呢。”

“说是你的至交密友也可以,我绝不会说不对。可,曾吕崎是怎么变成天然居士的?这到底是谁干的呀?”

“我呀,是我给他起的名号。再没有比原来和尚们起的戒名更俗气的了。”仿佛“天然居士”是个多么风雅的名号,主人甚是自得。

迷亭笑道:“好吧,那就让我看看那份碑铭吧。”说着拿起原稿,高声吟诵道,“那个……生于空间,研究空间,死于空间。空也,间也。天然居士耶。”读罢又评论,“写得确实好。称得上‘天然居士’这个名号。”

主人欢喜道:“不错吧?”

“这个铭文该刻在咸菜缸的压缸石上,再像扔‘试力石’一样抛到寺庙正殿的后面,既雅致,又为天然居士超度了。”

“我也正有此意呢。”主人极认真地回答,又说,“我暂且失陪,去去就来,你且逗猫玩玩吧。”言罢,不待迷亭答话,便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不想竟受命接待迷亭先生,爷总不好摆个冷脸子待客,便“喵喵”讨好地叫着,试图爬上他的膝头。“嘿哟!挺肥的嘛!过来!”迷亭粗鲁地一把揪住了爷的颈毛,将爷提溜在半空里又道,“后腿这样被倒提着,你就是想捉耗子也不成了……怎么样?嫂夫人,这猫抓老鼠吗?”看来光爷一个陪他还不够,竟又找隔壁的女主人攀谈起来。

“它不抓老鼠,倒是会吃年糕跳舞呢。”这娘儿们竟向个外人曝爷昔日的短处。就算我做的是空中特技表演,可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迷亭还不肯放过爷,他道:“原来会跳舞呀,怪道像是会跳舞的样子呢。嫂夫人,对这猫的相貌可马虎不得,它很像从前江户时通俗绘图小说里描写的猫妖呀。”他不断信口开河与女主人攀谈。女主人似乎不胜其扰,只得放下针线,步出客厅来。

“让您久等啦,他就快回来了吧。”女主人说着,重新斟了一杯茶送到迷亭面前。

“不知仁兄哪里去了?”

“他去哪里,事前从无交代,所以我也不知道。不过,多半是去医生那里了吧。”

“是甘木先生吗?甘木先生被这样的病人缠住,可真是灾难呀。”

“嗯。”女主人看来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便简单地虚应了一声。

迷亭却无所谓地继续问:“近来怎样?仁兄的胃病可好些了吗?”

“好不好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不管他怎么找甘木先生瞧病,就他光吃果酱那样儿,他的胃病也好不了。”女主人竟向迷亭倾吐起刚才的满腹牢骚来。

“他那么爱吃果酱吗?简直像个孩子。”

“不光是吃果酱,最近还大量地吃起了萝卜泥,还说是什么治胃病的良药……”

“我晕哪!”迷亭惊叹道。

“好像是因为在报纸上读了篇文章,说什么萝卜里含有胃药。”

“怪不得,他是想用萝卜泥来弥补贪吃果酱造成的亏空呀。难为他竟想得出来。哈哈……”迷亭听了女主人的倾诉,乐得眉飞色舞。

“最近,他还让孩子们吃呢……”

“吃果酱吗?”

“哪儿呀,吃萝卜泥。他说:‘乖宝,爸爸给你好吃的,来呀!’我还以为他偶尔也会疼孩子呢,哪知干的全是些蠢事儿!前两天,他把二姑娘抱起放到了衣柜上……”

“他这是何用意?”迷亭不管听说什么,总要问问其中的用意。

“哪儿有什么用意,什么用意也没有。他只是为了让女儿从高处跳下来给他看,才三四岁的小女孩,哪能做得来那样疯癫的举动!”

“确实,这也太胡闹了呀。不过,他倒是个心肠不坏的好人哟。”

“要是再加上一副坏心肠,那日子可就没法过下去了。”女主人怒气冲冲地说。

“算啦,您也无须发那样的牢骚啦。能天天这般一应俱全地过日子,已是好福气啦。苦沙弥君这种人,既没甚嗜好,又不讲究穿戴,质朴无华,就是个天生过日子的人呀。”迷亭语气欢快地进行着不合身份的说教。

“那,您可大错特错了……”

“莫非他私下里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不成?这可是个大意不得的世道呀。”迷亭给了个飘忽不定含糊其词的回答。

“他倒没什么特殊的嗜好,只是爱乱买些根本不看的书。要是量力而行也好,可他总是去丸善书店,不管不顾地一拿就是好几本,到了月底就装糊涂。去年年底的时候我们非常拮据,就是因为每月赊欠的书款,最后弄得可狼狈呢。”

“什么呀,不就是拿点儿书嘛,他要拿多少就拿多少好啦。若是有人上门来要账,你只说‘马上付,马上付’,那人自然就走了。”

“就算人家走了,可也不能总拖欠下去呀。”女主人黯然道。

“那就跟他说明缘由,让他削减书费嘛。”

“怎么办?就算说了,他又哪里肯听。前些日子还说我:‘你这种女人哪儿配做学者的妻子!一点儿也不了解书籍的价值。从前罗马有这样一个故事,为了你将来能有些进益,就讲与你听听。’”

“这倒有趣,是什么故事?”迷亭大感兴趣。与其说他是同情女主人,倒不如说是受了好奇心的驱使。

“据说是从前罗马有个名叫踏路金的王……”

“踏路金?这名字还真是古怪有趣。”

“我记不住嘛!外国人的名字太难记了。据说,好像是第七个王……”

“哦,原来第七个王叫踏路金,有趣呀!那么,那第七个王踏路金又如何了?”

“哎呀!连您也来取笑我,真叫人无立足之地啦。您若是知道,告诉我不就好了。真是坏人!”女主人排揎了迷亭几句。

“取笑您?那等可恶之事,我可不做。只是听您说第七个踏路金,觉得新颖有趣罢了……欸?等等,是罗马的第七任君主吗?这个嘛……记得不是太清楚,但,应该是塔奎·杰·布拉伍德(3)吧。好啦,是谁都无所谓啦,那个王怎么啦?”

“据说有个女人西比拉(4)拿了九本书去那个王那里,问他买不买。”

“原来如此。”

“王问她多少钱可以卖,她说了个极高的价钱。王嫌太贵,问能不能便宜点儿。那女人就突然从九本书里抽出三本,扔进火里烧了。”

“真可惜呀。”

“据说那三本书里记载着预言什么的,世所罕见。”

“哦——”

“王认为九本书只剩下,就又问了价钱。结果,价钱照旧,一文钱也不让。王才说了一句‘你这是漫天要价’,那女人就立刻又抽出三本书扔进了火里。王看来还有些不舍,又问剩下的三本书要多少钱。那女人说,还是和九本书一样的价钱。九本变成?’甭管他怎么强词夺理,可对我来说还是没觉得有什么好宝贵的。算啦,反正我是无法理解呀。”

女主人说完了自家的见解,便催迷亭回答。这下精明如迷亭,看起来也有点儿没辙了,便从和服袖子里掏出块手帕来逗弄爷。

“不过,嫂夫人。”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高声道,“就是因为他那样大量地买书,又填鸭式地博闻强记,这才得人尊称一声学者哦。前些日子,我看到某个文学杂志上刊登了一篇评论苦沙弥兄的文章呢。”

“真的?怎么写的?”女主人又转身向他问道。她对主人的评价如此关心,可见,毕竟是夫妇呀。

“啊,那个,就写了二三行哈。说苦沙弥兄的文章‘宛若行云流水一般’哦。”

“就这些?”女主人露出些许喜色问道。

“接下来呢——还有什么‘忽隐忽现,逝而不返’。”

女主人面色古怪地问:“这是夸他呢吗?”语气里流露出几分不信任来。

“那个,应该是夸他吧。”迷亭敷衍完女主人,又将手帕垂落在爷眼前。

“书是营生用的工具,这没办法,是少不得的。只是他也太固执了些。”

迷亭心中暗道:“她竟另觅蹊径卷土重来了。”他便做了个模棱两可的绝妙回答:“固执是固执了些。可做学问的人嘛,反正基本上都是那样儿。”这话说得看似是迎合女主人,实际上却又像是为主人开脱。

“前些日子他从学校回来,说马上还要出门,嫌换衣服太麻烦了,就连外套都不脱了,在饭桌旁一坐就吃饭。他把饭菜放在脚炉架上,我抱着个饭桶坐在一旁,你说那情形可笑不可笑……”

“怎么感觉像新式的‘验明首级’(5)呢。不过,那也正是苦沙弥兄的特色嘛……总之,他并非平庸之辈。”迷亭的恭维还真叫人腻味。

“平庸不平庸的,我们女人不知道,不管怎么说,他也太胡来了吧。”

“可,总比平庸好呀。”

“平庸平庸的,这话大家常说,可究竟什么样的叫平庸呀?”因迷亭过度地维护偏袒主人,女主人的态度突然一变,满脸不忿地质询起平庸的定义来。

“平庸吗?所谓的平庸就是……那个,要说明白还真是有点儿困难……”

“如此含糊不清的东西,平庸想必也没什么不好的吧?”女主人以女流特有的逻辑步步紧逼。

“平庸并不是什么含糊不清的东西,我是很清楚的啦,只是说明起来有点儿困难罢了。”

“反正就是把自己讨厌的事物称为平庸吧?”被女主人无意中说中了真相,迷亭也就被逼得不得不对“平庸”做些交代了。

“嫂夫人!这所谓平庸嘛,一则有种人,他一见‘二八佳人’‘二九娇娃’便不言不语,只在心中暗自玩味,以至辗转反侧;再则,还有一种人,但凡这一日天气晴朗,他便必要携一只酒葫芦去墨堤(6),嬉游玩乐。”

“竟有此等样人?”女主人不懂此道,只得含糊答道,“总觉得乱糟糟的,我是不明白的了。”最终,她还是败下阵来。

“便好似将彭登尼斯(7)上尉的头安在了曲亭马琴(8)的脖子上,再浸润在欧洲的空气中待上一二年。”

“这样做就会成为平庸吗?”

迷亭并不回答,只笑了笑,后来补充道:“无须那样大费周章也能办到。初中生加上‘白木屋’(9)掌柜的,然后再除以二,就能得出平庸了,而且还是最标准的平庸。”

“是吗?”女主人歪着头,样子看起来迷茫不解。

“你还在呀?”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在迷亭身旁坐下来问。

“‘你还在呀’,这话说得可太刻薄了呀,不是你叫我等你,说‘马上回来’的吗?”

“他做事就是这个样子。”女主人扭头对迷亭说。

“你不在家这段时间,有关你的趣闻,我可都听说了。”

“女人最要不得的就是多嘴这一点!若是人也能像这只猫似的保持沉默就好了!”主人抚摸着爷的头道。

“听说你还给孩子们吃萝卜泥呢?”

“呵呵。”主人笑了,“别看是小孩子,如今的小孩子们可聪明了。自从给她们吃了萝卜泥,一问她:‘宝贝,哪里辣?’她定会把舌头伸出来。太有趣了!”

“你这简直是训小狗呢,也太狠心了。已是这般时候了,寒月也该来了呀。”

“寒月也要来吗?”主人一脸疑惑问道。

“他也来。我给他下了帖子,邀他下午一点到苦沙弥家来。”

“你也不问问人家是否方便,就擅自决定,真是个自私的人。你叫寒月来干什么?”

“什么呀!今儿这事儿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寒月自己要求来的。这位先生说了,他要在物理学协会发表演讲,需要事先排练,叫我替他听一遍。我说那正好,叫苦沙弥兄也听一听吧。这么着,才决定邀他到你家来的。怎么啦?你一个闲人,这不正好嘛。他也是个正经靠谱的人,听听也好嘛。”迷亭自说自话道。

“什么物理学的演讲,我可不懂!”对于迷亭的独断专行,主人似乎有点儿恼了。

“不过,他要讲的,可不是关于磁化喷嘴儿之类枯燥乏味的问题,而是‘上吊力学’(10)这个超凡脱俗的讲题,所以还是有一听的价值的。”

“你是有过上吊经历的人,听听还有些益处。可我……”

“你不会得出个结论,说‘去看歌舞伎都会发恶寒打摆子的人听不得演讲’吧。”迷亭照旧说着俏皮话调侃他道。

女主人呵呵笑着瞄了丈夫一眼,自顾自地回隔壁去了。

主人默不作声地抚摸着爷的头,只有此刻的抚摸,才显出无限的温柔来。

此后,约七分钟左右,寒月君果然来了。因今夜要去演讲,史无前例地穿起了漂亮的礼服,浆洗过的雪白衬领峭然耸立,为他平添两分男子风采,他从容上前寒暄道:

“我来迟了……”

“叫我二人好等。拜托你快开始吧!老兄!”

迷亭说着望了主人一眼。主人只得“嗯”了一声,算应下了。寒月并不着急,慢条斯理道:“给我倒杯水来!”

“哟嗬,动真格儿的呀?接下来是要求我们鼓掌了吧?”迷亭独自叫嚷得欢。

寒月从里兜里掏出草稿,徐徐道:“这是排练,二位不必客气,请多多批评指正。”

开场白说完,演讲排练终于开始了。

“对罪犯处以绞刑,这主要是流行于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中的一种刑罚。相较而言,追溯至古时进行思考的话,上吊,主要是用作自杀的方法。据说,在犹太人中,他们习惯以投石击毙的方式处死罪犯。查阅研究《旧约全书》,我们发现,所谓的‘吊刑’一词,其被公认的原意是:将罪犯的尸体吊起,作为饵食投喂野兽或食肉的猛禽。按希罗多德(11)的学说,犹太人在出埃及之前,最忌讳的是夜里暴尸。而埃及人,据说在罪犯被斩首之后,他们会将其躯体钉在十字架上,使其在夜里暴尸于野。至于波斯人……”

“寒月兄,这离‘上吊’的主题似乎越来越远了吧。无碍吗?”迷亭插言道。

“接下来就要进入正题了,请再稍微忍耐一二……那么,说到波斯人又是怎样的呢?他们采用的似乎是磔刑(12),行刑方式也是把犯人绑在柱子上。不过,是活着时被钉上十字架呢,还是死后再钉呢?此处便不得而知了……”

“那种事儿,不知道也没关系。”主人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因尚有许多前情要讲,也许要给二位增添烦扰,所以……”

“要给我们增添烦扰,不若‘会给我们增添烦扰’听起来顺耳。对吧?苦沙弥兄。”迷亭又挑剔道。

“反正就那么回事。”主人却兴致缺缺道。

“好,终于要进入正题了,且听我分说道来。”

“‘分说道来’?这是说书人的说法吧。我认为演说家的语言还是应该高雅一些才好。”迷亭又在中间掺和道。

“倘若‘分说道来’此言粗鄙的话,那迷亭兄且说说,该如何说才好呢?”寒月语气中隐含怒气问道。

“迷亭,不知你是在听呢,还是在瞎搅和?寒月兄,不必理会他的瞎起哄,你快些讲你的就好了。”主人想尽快破此难关。

“怒上心头,分说道来,却见庭中柳。”(13)迷亭照旧抛出个不知所云的笑话,寒月也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

“据我调查的结果,真正在处刑中动用绞刑,见于《奥德赛》(14)第二十二卷,就是忒勒玛科斯(15)绞死珀涅罗珀(16)的十二名宫女那一段。我本想用希腊语朗诵原文,但是难免有卖弄学识之嫌,所以只得作罢。第四百六十五行至四百七十三行的内容,大家一看就明白了。”

“希腊语云云,那几句最好还是略去的好,听起来好像在对人夸耀自己会希腊语似的,对吧?苦沙弥兄。”

“这一点,我也赞成。还是把那种惹人艳羡的说辞去掉,显得更加文雅妥当。”主人不知不觉间又成了迷亭的拥护者,原因只为他二人都是压根儿看不懂希腊文的。

“那么,今晚我就把那两三句删去。下面,请听我继续道来……哦,不,请继续听我的演讲。

“这种绞杀,在今天的想象中,有两种执行方法。其一,大约是那位忒勒玛科斯在欧迈俄斯(17)和菲罗提俄斯(18)的帮助下,先将绳子的一端绑在柱子上,然后再在这根绳子上挽一排活扣,在扣上留出绳圈,把宫女的头一个个套进圈里,再猛地一拉绳子的另一端,人就吊上去了。”

“也就是说,将西方洗衣房里晾衬衫看作是把宫女吊起来就对了,对吧?”

“正是如此。接下来,我们再说第二种。同第一种一样,先将绳子的一端绑在柱子上,然后绳子的另一端从一开始就要高高地挂在顶棚上。并且,从挂在高处的那根绳子上另外垂下几根绳子来,挽好绳套,套在宫女们的脖子上。只待一声令下,就撤掉宫女们脚下的凳子。”

“好比说,就像绳帘上头吊着的那些灯笼球似的。我这情景设想得对路吧?”

“你所说的灯笼球的球,我没见过,所以无以作答。倘真有那种灯笼球,那情景料来是相似的……那么,接下来,我就拿出证据来为大家说明,从力学的角度来说,第一种情况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成立的。”

“有意思。”迷亭道。

“嗯,有意思。”主人也表示赞同。

“首先,假定宫女们是被等距离吊起来的,再假定套在距地面最近的两名宫女脖子上的绳索是呈水平状的。所以,我们可以把a1、a2……直至a6看作是绳子构成的地平线,把T1、T2……直至T6看作是绳子各个部位的受力点,把T7=X作为绞绳最低部位的受力点。W当然就是已知宫女的体重了。怎么样?明白了吗?”

迷亭和主人互相看了看对方,都道:“基本上明白了。”不过,这个“基本”的程度是二人自己随意定的,所以也许不适用于其他人的情况。

“好,正如各位所知,根据多角形的平均性原理,可以成立以下十二个方程式:T1cosa1=T2cosa2……(1)T2cosa2=T3cosa3……(2)……”

“列了这么多方程式,应该够多的了吧?”主人毫不客气地指出道。

“实际上,这些公式都是我演讲中的精髓呀!”寒月看起来非常遗憾地道。

“那么好,精髓部分是否可以先放在一旁,以后再请教。”迷亭看似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若是省去了这些方程式,那我好不容易做的力学研究,可就全都糟蹋了……”

“有什么呀!何须那般顾虑,你就爽快地往下删吧……”主人说得轻而易举。

“那我就悉听尊意,勉为其难都删了吧。”

“这就对了嘛。”迷亭竟在这微妙时刻啪啪鼓起掌来。

“下面,我们的论述将转向英国方面。在史诗《裴欧沃夫》(19)中出现了‘绞刑架’一词,由此可见,绞刑从这个时代起就开始实施了。根据布拉克斯顿(20)的说法,被处以绞刑的罪犯,万一由于绳子的缘故死亡被中断时,那么罪犯必须再次承受同样的刑罚。而有意思的是,在《农夫皮尔斯》(21)这部著作中,却有这么一句话:‘再凶悍的恶汉,亦不应承受二度绞刑之苦。’我们暂且不辩这二者的真假,但从中可以看出,受刑未亡者实际上并不少见。

“一七八六年,恶名远扬的菲茨杰拉德这个恶棍曾被推上过绞刑架。然而,他第一次双脚刚刚离开台阶,在那神奇的一瞬,绳索竟然断了。再一次调整好绞刑架,又对他执行了第二次行刑,但这次因为绳索太长,他双脚没有离开地面,又没死成。最后,第三次是在围观者们的帮助下,才得以送他上路。”

“嘿哟嗬!”一到这种时刻,迷亭就突然来了精神。

“他死得可真不容易呀。”主人的劲头儿也上来了。

“还有更好玩的呢。据说,上吊一次,个子就会拉长一寸左右。这确确实实是经医生亲自测量过的,肯定没错。”

“这可是新办法!怎么样?苦沙弥兄也来稍微吊一下,你拉出一寸长来,也许就能进入普通人的行列了呢。”迷亭转头看向主人道。

不想,主人竟格外地认真,问:“寒月兄,把身体拉长一寸左右的人还是活的吗?”

“这,肯定是活不成了呀。一吊起来,脊椎骨什么的就被拉长了。我就直说了吧,那不是身材长高了,是脊椎骨拉折啦。”

“这么回事儿,那就算了。”主人对长个儿的事儿断了念想。

演讲的后续部分还很长,寒月本来还要论及缢死的生理作用,但迷亭总是没正形地插科打诨,说些奇谈怪论,而主人又毫无顾忌地哈欠连天。最终,寒月中止了演讲,回家去了。那天晚上寒月究竟采用了何种姿态,又是如何雄辩的,因是发生在远方的事,爷就不得而知了。

接下来的二三日间,都太平无事地过去了。那日下午两点左右,那位迷亭先生照例像个了无牵挂的偶然童子似的飘然而至。

他刚一落座,便立刻问道:“苦沙弥兄,越智东风君的高轮事件,你听说了吗?”他那副架势仿佛是来报告攻克旅顺的号外新闻一般。

“不知道,我们最近没见面。”主人还是那副沉闷的样子。

“我今天就是为了跟你说东风君惨败的事儿,这才在百忙之中专程上门的哟!”

“又来说那些不着边儿的话,你呀,就是个不正经的家伙。”

“哈哈哈……你说我‘不正经’,还不如说我‘没正经’,区别虽不大,可也关系着本人的名誉呢。”

“还不是一回事儿。”主人佯作不知,全然便是天然居士再生。

“听说上个星期天,东风那小子去了高轮的泉岳寺。这大冷天儿的,谁上那儿去呀。不说别的,此时前去泉岳寺,岂不是和对东京完全不了解的乡巴佬儿一样了吗?”

“那是人家东风的自由吧,你无权阻止。”

“是呀,我确实没有权利。权利,随便怎样都好啦。不过,那座寺里有个展览场,叫作‘烈士遗物保管会’,这你知道吧?”

“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么,你去过泉岳寺吧?”

“没有!”

“没去过?这可太令人吃惊了。我说你怎么那么维护东风呢。身为江户人,竟不知道泉岳寺,太丢人啦!”

“不知道也照样当教师嘛。”主人越发向天然居士靠拢了。

“那好吧。听说,东风前脚进了那个展览场去参观,后脚就来了一对德国夫妇。一开始,对方好像是用日语向东风询问了几句。可东风这人吧,像平常一样,总是忍不住要说几句德语。于是,他就叽里呱啦地说了两三句。没想到说得还挺流利挺好,可事后想来,这恰恰就埋下了祸根呀。”

“后来怎么样?”主人终于被勾起了兴致。

“听说那德国人看见了大鹰源吾(22)的描金印盒,就问:‘我们想买下这个,可不可以卖给我们?’东风当时的回答不可谓不妙呀。他说:‘日本人净是清廉君子,肯定是不会卖的。’直到此时,他的精神状态还很不错。然后,德国人以为遇到个不错的翻译家,便开始频繁地发问。”

“问些什么?”

“这个嘛,要是就问些都是他知道的也就没啥可担心的了,可那德国人语速飞快地什么都瞎打听,东风听得不得要领,简直不知所云。偶尔刚觉得自己听懂了一言半语吧,被问到的居然是消防钩和挂箭。德国人问:‘先生能给翻译一下吗?’东风没学过德文中的这两个词汇,一时不知该怎么翻译,这下可麻烦了。”

“的确如此呀。”主人联想到身为教师的自己的境遇,相比之下深表同情。

“偏偏一些闲人还都好奇地慢慢聚拢过来,最后把东风和德国人围起来瞧热闹。东风顿时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全没了刚开始时的精神派头儿,糗大发了。”

“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最后,东风实在受不了了,只得用日语说了句‘哉见’,便匆匆逃回来了。德国人问围观的人:‘哉见,有点儿怪呀。你们这地方是把再见说成哉见吗?’围观的人解释说:‘哪里,还是说再见呀。不过,说话的对象是西洋人,是为了配合西方的发音,才说成哉见的。’东风这小子,在如此窘迫时刻还不忘配合,实在令人钦佩呀。”

“‘哉见’可以到此为止了。那西洋人又怎样了?”

“听说那西洋人惊愕得愣在那里,呆住了。哈哈哈哈……太逗了!”

“好像也不是多么有趣的事儿。你就为报告这个专程跑一趟,这倒是很有趣呢。”主人边说,边将烟灰磕进火盆儿里。恰在此时,门铃声以直插天际之音响了起来。

“打扰了!”有女人尖细的声音传来。迷亭和主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沉默无言。

主人家竟有女客上门,这可是稀罕事儿。爷急忙展目观瞧,那尖细嗓音的主人身着绉绸二重和服,底襟擦着榻榻米步入屋中。年约四十出头,秃发直达后颈发际,刘海儿却在前额发际处高高耸立起来,如同筑起一道大坝,起码有半张脸那么长,向上直冲天际。

眼睛的倾斜度很像凿开的山路上的峭壁,呈直线上吊,左右对称。之所以说是直线,是因为那眼睛比之巨鲸的眼睛还要再细一些。

唯有鼻子出奇地大,像是偷了别人的鼻子硬安在自己的脸中央,又好似搬了招魂神社的石灯笼移置于不到十平方米的小院儿里,尽管唯我独尊占地广阔,却总有些扎眼。那鼻子就是传说中的鹰钩鼻。顶端竭力高耸,中途自己也觉得这样太过分了,又谦虚起来,到了鼻尖,再也不像顶端那么趾高气扬,开始悬垂,窥视着鼻子下的嘴唇。因了这显著的鼻子,这女人说话时,总让人以为说话的不是她的嘴巴,而是她的鼻孔。爷为了向这颗伟大的鼻子表示敬意,决定从此称她为“鼻子夫人”。

鼻子夫人先说了一套初次见面的客套话,寒暄完毕,仔细打量了一番室内,赞道:“多漂亮的宅子呀!”

主人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心里却暗道:“扯谎!”

迷亭望着天花板道:“老兄,那是漏雨的水印子,还是木板的花纹呀?竟呈现出这等奇妙的图案来!”又暗示催促主人接话茬。

“当然是下雨漏的。”主人道。

“真漂亮呀!”迷亭装模作样道。

鼻子夫人心中愤懑,在心中腹诽:“真是不懂待客之道的人!”一时三人对坐,默默无言。

“有事相询,特来拜访。”鼻子夫人再次开口道。

“哦。”主人回应得极冷淡。

“这样僵持下去可不行。”鼻子夫人想着,便又开口道:“其实,我家就在这附近,就是对面街角的那栋宅子。”

“莫不是那个带仓库的西式洋房?怪不得,那里的门牌上写的是金田吧。”主人似乎终于了解了金田的洋房和仓库。但对金田夫人的尊敬程度却还与之前一样,丝毫没有变化。

“本来,是应该由我家先生出面来请教一些事情的,可是因为他公司里太忙了,所以只好由我代劳了。”鼻子夫人的目光中透出“这次该好使了吧”的神情。

主人却依然不为所动。鼻子夫人自刚才以来的措辞,作为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子来说,未免过于粗鲁无礼,早已使主人心生不满了。

“你应该知道吧,这公司呀,还不止一个,他是兼着两三个公司的衔儿,还都是董事之类的……”她的神情仿佛在说,“都这么提点你了,还不知道恭敬些吗?”

可我家这位主人生来的脾气,你要说是博士或大学教授,他必定会敬佩得五体投地。怪的是,对实业家们的尊敬程度却极低。他坚信,和实业家们相比,中学教师要伟大得多。好吧,就算他不那么坚信,可是以他那不知变通的臭脾气,是怎么也不可能招实业家和大财主们待见的,因而绝望。他不管对方多么有权有势,也不管对方是何等的家财万贯,反正知道自己是没希望得蒙荫庇的,对不抱希望的人的利害自然就极不关心了。所以,除了学者的圈子之外,他在其他方面的事情上都表现得极其无知,特别是对于实业界之流,连谁在什么地方从事何等事业,他都一概不知。即便知道,也丝毫引不起他的敬畏之意。

而鼻子夫人这一方,是连做梦也想不到,这天底下的一个小角落里,竟然还有这等怪人和她共同沐浴在同一道阳光下生活。一直以来,她也接触过社会上的许多人,只要报上金田夫人的名头,对方莫不立即另眼相待。不管出席什么样的聚会,也不管是在身份多么高贵的人前,“金田夫人”这块招牌都是畅行无阻的,更遑论是眼前这个闷居斗室的老学究。照她的预想,只要说一声“我家就是对面街角的那栋宅子”,都不用介绍自家职业等,老学究刚才就该惊讶万分了。

“你知道金田这个人吗?”主人漫不经心地问迷亭。

“当然知道。金田先生是我伯父的朋友,前些日子还去参加游园会了呢。”迷亭却认真地回答道。

“欸?你伯父是哪一位?”

“牧山男爵呀。”迷亭越发认真地回答道。

主人欲言又止之际,鼻子夫人扭头看向了迷亭。迷亭身着大岛捻线绸的衣裳,外罩一件古渡更纱(23)还是什么的衫子。

“哎呀,原来您是牧山先生的……那个什么来着?我竟一点儿不知,这可真是太失礼了。我家先生总是念叨,说一直承蒙牧山先生的关照呢。”她突然满口敬语,甚至还躬身施了礼。

“啊?哪里!哈哈哈哈……”迷亭大笑起来。

主人怔愣一旁,无语地看着那二人。

“真的,就连小女的婚事,也要请牧山先生多多费心呢……”

“啊——是吗?”听到这种说法,连迷亭也觉得有点儿过于唐突了,语气中不觉带了丝讶异。

“其实,各方前来求娶的踏破了门槛儿,可我家也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家,不能随随便便地就胡乱许出去,所以……”

“原该如此。”迷亭这才放下心来。

“就是关于此事,想问问你,才来拜访的。”鼻子夫人望向主人,那说话突然又变得粗鄙起来,“听说有个叫水岛寒月的人常到你们家来,那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呀?”

“你打听寒月干什么?”主人极不痛快地问道。

“还是与令爱的婚事有关吧?您是想了解一下寒月兄的性情为人?”迷亭机智地把话挑明了。

“若能就此打听些消息,那就太好了……”

“那么,您的意思是,您想把令爱许给寒月吗?”主人问。

“许给他,还没到那一步。”鼻子夫人突然将了主人一军。接着说:“其他来求娶的人也络绎不绝,寒月先生不必勉强俯就,我们也并不为难。”

“既是如此,就不必打听寒月的事了吧。”主人也急了。

“可是,你也没什么理由要替他隐瞒吧?”鼻子夫人也摆出一副要吵架的架势来。

迷亭坐在双方之间,手里拿着银杆烟管,仿佛是拿着相扑裁判员手里的指挥扇,心里不停吼叫着:“上呀,上呀……”

“那么,寒月可曾说过一定要娶令爱?”主人正面重拳出击。

“他倒还不曾说过要娶,可是……”

“是您认为他有意要娶吧?”主人似乎悟出来了,对这女人就得出重拳。

“虽还未到谈婚论嫁那一步……可寒月先生也未必不喜吧。”鼻子夫人在赛场边缘满血复活。

“夫人可有什么寒月恋着令爱的事实依据?”主人气势汹汹挺起胸脯,让她若有事实就说出来听听。

“哎呀,估计是没跑了吧。”

这一次,主人的铁拳未奏寸功。之前,迷亭一直在旁充当裁判的样子看热闹,鼻子夫人的一句话,似乎也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便放下烟管,探身过来八卦道:“寒月兄给令爱写情书了吗?这太叫人高兴了!到了新年,又是一桩逸闻佳话呀,真是绝好的谈资。”他独自在一旁窃喜不已。

“不是情书,可是比情书热烈多了。您二位不是都知道吗?”鼻子夫人别有意味地道。

“你知道吗?”主人一副被狐狸迷住了的迷糊表情问迷亭。

迷亭也同样迷糊地回道:“我不知道呀。要知道的话,也是老兄你吧。”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他倒谦虚起来了。

“不,这可是二位都知道的事儿哦。”只有鼻子夫人扬扬得意道。

“哈?”二人不约而同都深感钦佩。

“二位如果都忘了的话,那就由我来说说吧。去年年底,向岛的阿部先生府上举办音乐会,寒月先生不是也曾出席吗?那天晚上归家途中,在吾妻桥上发生了点儿什么事儿吧……详细情形我就不多说了,因为也许会给当事人添麻烦。我认为,只光是这些证据就已经足够了。不知二位意下如何?”她戴着钻戒的手指整齐拢放在膝头,拿着架子调整了一下坐姿。她那伟岸的鼻子越发大放异彩,迷亭和主人都渺小得被彻底无视了。

莫说主人,就连迷亭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砸蒙了,一时目瞪口呆坐在那里,仿佛刚得了疟疾的病人一般。待从惊愕中脱离出来,逐渐恢复常态后,一种滑稽感便骤然涌上心头。

“哈哈哈哈哈……”二人不约而同笑得前仰后合。只有鼻子夫人目的落空,有些出乎预料,怒视着二人,心中暗道: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太失礼了。

“那就是令爱呀?确实没错,正如您所言。哎!苦沙弥兄!寒月一定是恋上金田小姐了……此事已无须隐瞒,还是都坦白了吧。”

“嗯哼。”主人哼了一声算答应了。

“真是的,这也不是能隐瞒的事儿呀,毕竟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嘛。”鼻子夫人又得意上了。

“既是如此,那也没办法了。不管怎样,我们也要把有关寒月的事实交代一番,以供夫人参考。欸,苦沙弥兄,你可是主人,不说话光在一边笑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确实,‘秘密’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呀,不管怎样遮掩,也总会从什么地方暴露出来。……不过,要说离奇,还真是离奇呀。金田夫人,您是如何探知这个秘密的?实在叫人吃惊。”迷亭独自唠唠叨叨。

“要说我呀,那就是做事滴水不漏!”鼻子夫人一副一切尽在掌控中的神情道。

“您这做的,真是一丝疏漏也无,太过全面了。究竟,您是听谁说的呀?”

“就是听这房后的那个车夫的老婆说的。”

“就是有一只大黑猫的那个车夫家吗?”主人瞪圆了眼睛问道。

“是呀,为了寒月先生的事儿,我可是花了一大笔钱呢。寒月先生每次到这里来,我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就委托车夫的浑家事后一一向我汇报。”

“这也太过分了!”主人大声呵斥。

“哎哟!至于您干了什么,说了什么,我是一点儿兴趣没有,我只打听有关寒月先生的事儿。”

“甭管是寒月的还是别人的事儿,反正那个车夫的浑家就是讨人嫌!”主人一个人气哼哼的。

“不过,人家只是来到你家院墙根儿下,在那儿站站而已,难道这不是人家的自由吗?若是说话怕被人听见,那就小点儿声,或是干脆搬到宽房大屋去住,不就太平无事了吗?”鼻子夫人说这些话,一点儿脸红的迹象都没有,“不只是车夫家,胡同那边的二弦琴师傅那儿,我也打探到不少消息呢。”

“是有关寒月的事儿?”

“可不光是寒月的事儿。”这话说得有点儿意味深长。她以为主人必定会惊慌,可没想到他却骂道:“那琴师故作清高摆架子,一副天下只有她是个人的样子,其实就是个浑蛋!”

“真不凑巧,她可是个女人哟,‘蛋’?她哪儿来的那东西,差得太远了吧。”鼻子夫人说的话越发露骨了,使她渐渐露出本色来。她似乎就是为了专门找碴儿吵架上门来的。

不过,即便身处这等局面之中,迷亭到底还是迷亭,他在一旁听这场交涉听得兴致勃勃,活像铁拐李看斗鸡似的,泰然自若。

主人意识到,恶言相向的骂战,自己终非鼻子夫人的对手,不得已被迫暂且保持沉默。但,他最后还是想出了好主意:“你口口声声说的,似乎是寒月恋慕追求令爱,可我听说的版本,却和您的说法略有不同。对吧?迷亭。”主人向迷亭请求支援。

“是啊,我们那时候听说的是,令爱玉体欠安……好像病重,还说过胡话呢。”

“什么?根本没有那种事!”金田夫人果断直接否认了。

“可是,听寒月讲,他确实是听××博士夫人说过的呀。”

“那是我使的手段,我拜托了××夫人去引起寒月的注意。”

“××夫人是因为知道内情,所以才接受托付的吗?”

“是的,她答应了。不过我也不能让人家白帮忙,左一件右一件,可是没给她少送礼。”

“您是不是一定要刨根问底不把寒月的情况查个水落石出,就绝不肯走?!”看来迷亭也有些恼了,说话一反常态地粗暴。“好啦,你。反正说了也不吃亏,咱们就说说吧。夫人,我和苦沙弥兄,对于有关寒月的事,只要是不会给当事人带来困扰的,都可以相告……对了,您最好按顺序一一提问,说起来也比较有条理些。”

鼻子夫人总算接受了建议,开始提问。她虽一时使用了过激言辞,但在面对迷亭时,却又变得恭谨如初了。

“听说寒月先生是个理学士,那么他学的到底是什么专业?”

“他是在大学研究生院研究地球磁力的。”主人认真答道。

不幸的是,这介绍鼻子夫人根本就听不懂,“哦”了一声,却还是露出了莫名其妙的神情,问:“学习这个,就能当上博士吗?”

“您的意思是说,他若非博士便娶不得令爱吗?”主人不悦地反问道。

“那当然呀。若只不过是一般的学士,那还不是要多少都有。”鼻子夫人理所当然地说。

主人望着迷亭,神情越来越难看。

“寒月能否成为博士,我们也无法保证。所以,您还是问其他的问题吧。”迷亭也没了与她周旋的心情。

“寒月先生最近还在研究地球的……那个什么吗?”

“前两天,他在理学协会作了名为《上吊力学》的研究成果演说。”主人不带任何情绪地说。

“哎呀,真是讨厌!居然研究什么上吊,还真是个怪人呀。这研究上吊什么的,怎么也不可能成博士吧?”

“要是他本人上吊了,那要做博士自然就无望了,但研究上吊力学,却不一定当不成博士。”

“是吗?”鼻子夫人这次转而看向主人,对其察言观色。可悲的是,她不懂力学是什么意思,所以总感觉心里有些不踏实。可又觉得若连这点儿小事也要请教,关乎她金田夫人的颜面问题,因此便只能靠察言观色来揣测了,可主人却偏偏一直绷着个脸儿。“除此之外,他是否还研究什么简单易懂的学问呢?”

“是啊,前阵子他写过一篇《论述栗子安定性与天体运行关系》的文章。”

“就连栗子什么的,也是大学里要学习的课程吗?”

“这个嘛,我也是外行,不太懂。不管怎样,寒月既然研究这个,那可见得是有研究价值的。”迷亭假装正经地嘲弄道。

鼻子夫人意识到,在学问方面她自己不熟悉,便放弃了这方面的打听,断然改了话题道:“谈点儿别的吧。听说今年正月,寒月先生吃香菇崩掉了两颗门牙。可是真的?”

“是呀,缺了牙的地方紧紧地粘着空也年糕(24)呢。”迷亭突然来了兴致,他心想:“这下子你可撞在我手心里了。”

“是个缺乏魅力的男人吧?要不他怎么不用牙签呢?”

“下回见到他,我们提醒一下吧。”主人窃笑道。

“吃香菇都能把牙崩掉,他的牙齿也太糟糕了。对吧?”

“算不上结实。是吧?迷亭。”

“虽算不上结实,倒也挺可爱的。后来,他一直不肯把牙补上,才逗乐呢。现在,那儿已然成了空也年糕的安乐窝,实乃一大奇观呀。”

“他是因为没钱补牙,所以先留着那个豁牙洞呢,还是就喜欢这么豁着呢?”

“安心啦,他不会总这么留着个‘豁牙’做标志的。”迷亭渐渐又恢复了好心情。可鼻子夫人又提出了新问题。

“府上若有他的翰墨书笺之类,我想拜读一二。”

“明信片倒是很多,请看吧。”主人自书房中拿来三四十张明信片。

“不用看那许多,只需看两三张就好……”

“哎哎,让我来给您挑几张好的。”迷亭道,“这张吧?这张怎么样?很有趣吧?”他说着从中拣出一张来。

“哎呀!还画了画呢,挺有才的嘛!让我瞧瞧。”可她才瞅了一眼,便惊道,“哎呀,讨厌!是狸猫子呀!画什么不好,干什么要画狸猫。不过,画得还不错,居然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是狸猫,真是不可思议!”她忽又感佩道。

“请夫人读一读那文字。”主人笑道。

鼻子夫人用女佣读报的腔调念道:“除夕大年夜,山狸举办游园会,热烈歌舞。歌声唱道:‘今日良宵,大年夜,巡山之人不上山哟!嘭嚓嘭嚓,嘭嚓嘭!’”

“什么呀这是?这不涮人玩的吗?”鼻子夫人极为不快。

“这张天女的,您瞧着可还顺眼?”迷亭又抽出一张。一看,画的是一名身着羽衣弹着琵琶的天女。

“这天女的鼻子似乎太小了点儿。”鼻子夫人说。

“哪里,很正常嘛。且先不必管鼻子的问题,您还是读一读上面的文字吧。”

只见上面有这么几句:从前,某个地方有位天文学家。一天晚上,他如往日一般登上高台,正在凝神观星,天空中忽现一位美丽的天女,弹奏着这世间从未听过的美妙音乐。天文学家听得入了迷,浑然忘却了周遭的刺骨严寒。翌日清晨,就见那位天文学家的尸身上落了一层白霜。一位惯爱撒谎的老者说,这个故事是真实的。

“什么呀这都是。这不是毫无意义地胡写吗?就这水平,还能成为理学士?哪怕读一段《文艺俱乐部》也比这个好呀。”寒月被狠批了一顿。

迷亭又半开玩笑地拣出了三张明信片,道:“您再看看这几张如何?”

这次的是铅版印刷,上面印了一只帆船,在画面的下方依旧胡乱地写着几行字:昨夜招得俏丽小佳人儿,年方二八,自幼失却了双亲,宛如波涛汹涌的海滨畔一只千鸟(25),千鸟夜间惊醒,哀哀涕泣,言道爹娘乘船,双双赴了海底。

“写得真好呀!多么感人的故事。他这不是挺能写的吗?”

“能写吗?”

“是呀。这水平都可以用三弦琴伴唱啦。”

“能用三弦琴伴唱的作品才够地道。您再看看这张如何?”迷亭又信手拈来一张。

“不必了。看这几张便足矣,其他方面了解得也挺多,我已经清楚了,他并不是庸俗的山野村夫之流。”她自以为是地道。

至此,鼻子夫人关于寒月的一般性调查看来已经结束了。她又擅自提出要求道:“今日实在失礼,打扰了二位。关于我来访一事,还望二位对寒月先生保密。”

看来,她的方针是:寒月的一切事务务必要查问得清清楚楚,而自己这一方的情形却丝毫不许透露给寒月知道。

迷亭和主人都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改日定当奉上谢礼!”鼻子夫人加重语气,边说边站起身来。

送客回来后,二人落座,迷亭和主人都不约而同地来了句:“她是个什么东西!”忽听内室传出女主人忍俊不禁的闷笑声。迷亭高声喊道:“嫂夫人,嫂夫人!‘平庸’的典范适才来过啦。平庸到那种程度,也算得上奇葩了呀。好吧,无须顾虑,且请尽情地笑吧!”

主人用不满的口气,满腹牢骚恶毒地道:“最倒胃口的还是那张脸。”

迷亭立刻接着话茬补充道:“鼻子雄踞中央,架构奇伟。”

“而且是带弯的。”

“有点儿驼背。驼背的鼻子,真是太出奇了。”迷亭忍不住大笑。

“那可是克夫相。”主人好像还有些惋惜似的说。

“她那副相貌,十九世纪没卖出去,二十世纪又成了滞销的陈货。”迷亭净说些怪话。

女主人恰从内室出来,到底是女人,她提醒二人注意:“坏话说得太多,车夫的浑家又要去打小报告啦。”

“有人打点儿小报告才好呢,对那位夫人来说,这可是良药呀。”

“不过,背地里诋毁人家的容貌,这未免流于下等。谁也不想长那样一只鼻子,何况对方还是个女人。你们也太过分了些。”她在为鼻子夫人的鼻子辩护的同时,也间接地为自己的长相辩护。

“哪里过分了?她那种人也算不得女人,不过是个愚人,是吧?迷亭兄。”

“是愚人也许没错,只是,却是个不好惹的人。你我二人不是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吗?”

“她到底把教师当成什么了?”

“当成和房后的车夫差不多的人吧。要想被那种人尊敬,就只有当博士了。谁让你没能当上博士呢,只能怪你自己不争气了。对吧?嫂夫人。”迷亭笑着扭头回望女主人。

“博士什么的,他这辈子是不可能啦。”看来,是连妻子都瞧不上他了。

“就我这样的,也许眼下就能当上博士呢,可别瞧不起人。尔等哪里知道,古时候有个叫伊索克拉底(26)的人,九十四岁写出了鸿篇巨制;索福克勒斯(27)的杰作问世,世界为之震惊时,他已是近乎百岁的高龄;西莫尼德斯(28)八十岁才写出了美妙的诗篇。我也……”

“净瞎说!像你这样患胃病的,能活那么大岁数吗?”女主人已经把主人的寿命算好了。

“休得无礼!你去问问甘木医生!原本就是你的错,总让我穿这身皱巴巴的黑布长袍和满是补丁的破和服,所以才被那种女人耻笑捉弄了去。打明儿开始,我也要穿像迷亭那样体面的衣裳,你去给我拿来!”

“给你拿来?那么体面的衣裳,你有吗?金田夫人对迷亭先生客气,那也是在听了迷亭家伯父的名头之后,可不要错怪了衣裳。”女主人巧妙地摆脱了自己的责任。

听到妻子提到迷亭家的伯父这话,主人才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迷亭:“你有伯父这事儿,我今日还是头回听闻,之前你从不曾提过,你真有个伯父吗?”

迷亭顿了顿,左右看看主人夫妇,这才说:“哦,你说的那位伯父呀。那位伯父就是个混账的老顽固,不愧是从十九世纪一直活到今天的老不死呀。”

“哈哈哈哈……你净逗闷子。他在哪儿?”

“在静冈。他的生活可不仅仅是生活。头顶上留着发髻,令人心生敬畏。叫他戴个帽子,他却夸口说:‘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没老到要戴帽子御寒的程度。’跟他说天太冷,让他再多睡一会儿吧,他就会说:‘人一天睡四个小时足矣。睡四个小时以上,那就是浪费。’他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而且,他还说:‘我之所以能够把睡眠时间缩短成四个小时,乃是由于长年修炼的结果。’并且吹嘘自己年轻时候总贪睡,直到近来才进入了随心所欲的佳境,感觉十分快活满足。他都已经是六十七岁的人了,睡不着那不是常理吗,跟修炼哪儿有丝毫瓜葛?可他本人却坚信,这完全是自己苦练自制力的结果。另外,他出门的时候,必定要带一把铁扇子。”

“干什么用的?”主人问。

“不知道他做什么用,反正只要出门就要拿着。也许是当作文明杖用吧。不过,前些时候还是闹出了笑话。”迷亭这次却是对着女主人说的。

女主人不便接他的话茬,便只“咦?”了一声作答。

“今年春天,他突然来了一封信,叫我尽快给他寄圆顶硬礼帽和燕尾服过去。我有点儿吃惊,便写了信去问,他回信说:‘是我老人家自己穿的。’还命令我,‘要速速寄来。二十三日在静冈举行祝捷大会(29),所以务必要赶在那之前寄到。’更搞笑的是,命令中还有这样的话,‘帽子给我买顶大小差不多的。西装的话,你估量着尺寸,到大丸和服店去定做……’”

“大丸和服店最近也开始做西装了?”

“哪儿呀,是他老人家把白木西服店给弄混了。”

“让你估量着尺寸去定做,这不是难为人吗?”

“这正是伯父的个性呀。”

“那你怎么办的?”

“没奈何,就估量着做了一身给寄过去了呗。”

“你也是胡来呀。那这么着,时间赶上了吗?”

“还好,不管怎么着,紧赶慢赶地最后总算是赶上了。一看家乡的地方报纸,说当天牧山翁罕见地身着燕尾服,手持一把铁扇……”

“可见,只有那把铁扇是怎么也不可离身的呀。”

“嗯,等他归天的时候,我就打算把那铁扇子给他放进棺材里。”

“就算是估量置办的,这帽子和礼服竟也能穿着合体,实在难得。”

“这话可是错得离谱了。我原本也以为事情办得挺漂亮,然才过不久,便收到一个小包裹,我还以为是送给我的礼物呢。打开一瞧,竟是那顶圆顶硬礼帽,还附信一封,说:‘好容易烦你定制的,可尺寸略大了些,还要差你前去帽铺改制,将尺寸改小些。定制用款,将如数汇去。’”

“真是迂腐呀。”主人发现天下间竟有比自己还迂腐的人,神情顿时惬意非常。隔了一会儿又问:“后来如何了?”

“如何?没办法,只好归我戴了。”

主人窃笑道:“就是那一顶?”

“就是那位男爵吗?”女主人好奇地问。

“哪位?”

“那位手持铁扇的伯父呀!”

“什么呀!他是汉学家。年轻时热衷于在圣堂(30)里学习朱子学之类的,即便在灯光下,头顶上也毕恭毕敬地梳着一个发髻。真拿他没办法。”说着,他胡乱地搓了搓自己的下巴。

“可是,你刚才好像对那女人说是牧山男爵吧?”

“您确实是那么说的。我刚才在餐室里也听见了。”女主人仅在这一点上,是完全赞同主人的。

“是吗?哈哈哈……”迷亭不由得大笑起来,“那是我瞎说的。要真有个男爵伯父的话,我肯定也是个局长什么的啦。”他说得倒是浑不在意。

“我就觉得奇怪嘛。”主人的神情似喜还忧。

“嗨哟,我说,你撒谎时装得一本正经的,看来也是个大话精。”女主人十分钦佩道。

“比起我来,那个女人更高明。”

“您一点儿也不输她,无须介怀。”

“可是,嫂夫人,我的大话就只是单纯地说大话而已,那女人的谎言却处处都是算计,句句都有企图,性质恶劣。小聪明中生出的无数权谋算计,若与天生的幽默趣味混为一谈,那可是连喜剧之神都不得不慨叹世人的有眼无珠了。”

“难说呀。”主人低首垂眸道。

“就是一回事儿嘛。”女主人笑道。

爷至今不曾踏足过对面那条巷子,自然也就不曾见识过拐角处的金田家是怎样的一番气象光景。今日尚属头回听闻。主人家中从不谈论实业家的话题,以至于连爷这等食主人家饭的猫,也不仅与这方面毫无关系,甚至十分冷淡。然而,鼻子夫人刚才突然来访,爷也从旁聆听了夫人的谈吐,想象着她家小姐的美艳,并对她家的富贵与权势浮想联翩,爷虽是只猫,可也在檐廊下闲躺不住了。更何况,爷对寒月颇为同情。对方已收买了博士的夫人、车夫的老婆,就连与天璋院有亲的二弦琴师傅都被一网打尽了,悄无声息间,便连他崩掉颗门牙的事儿都被打探了个一清二楚。可寒月这边儿,却还只顾羞答答笑着摆弄自己外褂上的衣带,即便是个刚毕业的理学士,也未免太过无能了些。

话说,有那样一只伟岸的鼻子盘踞在脸中央的女人,定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主人对于这种事儿,自然是漠不关心的,况且他穷得叮当响。迷亭在金钱上虽然没有什么不便,可他就是个“偶然童子”,所以也不大可能主动帮助寒月吧。如此看来,最可怜的,就只有作“上吊力学”演讲的那位先生了。若连爷也不豁出去,潜入敌营,侦察动静,那就太不公平了。

爷虽说是只猫,却也是栖身于学者府上的。尽管这位学者在阅读爱比克泰德的大作时,不过是将书随手翻翻便扔在了桌上。可爷毕竟非这世间的痴猫、蠢猫可比,素来就存有冒险迎上的侠义心肠。爷这番举动不是为了报寒月的什么恩情,也不是逞个人意气的莽撞行为。往大处讲,这是将“讲求公正、爱好中庸”之天意化为现实,乃是令人钦佩之壮举。那鼻子夫人在未经本人许可的情况下,便到处宣扬“吾妻桥事件”,还派了走狗来听墙根儿,并扬扬得意地逢人便吹嘘那些偷听来的消息,在此基础上又利用车夫、马夫、无赖、流氓书生、临时工婆子、产婆、妖婆、傻婆、盲人,乃至愚傻痴呆等,无所顾忌地给国家的有用之材制造麻烦。凡此种种,连猫都有了找她拼命的决心。

所幸天气晴好,虽冰霜消融,道路难行,然,为了伸张正义,爷便是拼却一命又何足惜。即便脚底下沾了泥,也不过是在走廊上留下几个梅花印,最多给女佣添点儿麻烦罢了,爷却谈不上什么痛苦。“不等明日,即刻出发!”下定了勇往直前的伟大决心,爷蹿进了厨房里。“且慢!”爷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作为一只猫,爷不仅在进化程度上已达顶峰,且若论智力发达,也决不输于初三的学生。但可悲的是,喉咙构造永远是猫的,说不得人言。好吧,即便是顺利地潜入了金田家的府邸,彻底查明了敌情,我也无法告知此事的关键人物寒月先生,也无法说与主人或迷亭先生听。既说不出来,那便如钻石埋于土中一般,虽有烈阳高照,却发不出光来。我纵智计无双,也无用武之地。这是一桩蠢事,还是就此作罢吧。”想到此处,爷便在门槛儿上蹲了下来。

然而,既是决定了要做的事,一旦半途而废,便犹如渴望阵雨降临时,乌云却飘向了邻邦,总觉得令人扼腕。而且,若是错在己方,自然另当别论,可如果是为了正义与人道,那就该不畏牺牲勇往直前,如此方显见义勇为之男儿情怀。白忙活一场也好,白跑一趟也罢,这些于猫来说皆属分内。爷生而为猫,无法以三寸之舌与寒月、迷亭、苦沙弥等人交流思想。但也正因为生而为猫,爷偷渡潜行的本事也自非那几位先生所能企及的。能他人所不能,本身便是一大快事。就算知道金田家内幕的只有爷一个,也比无人知晓要令人高兴。即便爷不能将内情公之于众,可只要叫金田家意识到事已败露,便足以令爷高兴了。这等开心不断的快事,爷怎能不去,于是,终究踏上了征程。

来到对面的巷子一看,果如所听说的一样,有一幢洋房傲然盘踞街角。想来这家的主人也同这幢洋房一样,是一副傲慢德行吧。爷进门上下一打量这整栋建筑,就觉得它除了能给人制造点儿压迫感外,建成两层的建筑矗立着毫无意义,在构造上没有丝毫用处。迷亭所说的“平庸”,大约指的就是这样的吧。

进大门向右,穿过繁茂的花草丛,就转到了厨房门口。厨房确实很大,比苦沙弥家的厨房起码要大上十倍。就算和前些日子报纸上详细介绍过的大隈伯爵(31)府上的厨房相比,爷觉得也毫不逊色,一样的井然有序,光亮整洁。

“真是厨房中的样板房呀!”爷感叹着从此处潜进去。一瞧,灰泥夯实的二坪左右的门厅里,那个车夫的浑家正站着与金田家的厨子和车夫谈论着什么。这家伙可危险,爷心中暗道,便藏身于水桶之后。

“那个教师,听说竟然不识得我家老爷的名号呢?”厨子说。

“还有不知道金田家的大名的?这一带不知道金田公馆的人,除非是瞎子聋子之类的残废啦。”拉包车的车夫说。

“没法说呀。说起那个教师来,那就是个除了书本啥也不懂的怪物。但凡他知道点儿金田老爷的身份,说不定也要敬畏有加呢。可他就是那么不中用呀!连自家孩子几岁了都不知道!”车夫的浑家说。

“连金田老爷都不怕呀,真是个难缠的榆木疙瘩。没事儿,咱们吓唬吓唬他怎么样?”

“那敢情好呀。说什么夫人的鼻子太大啦,脸不招人待见啦……反正他说了好些刻薄话儿呢。明明他自己长了一副今户烧(32)的狐狸脸,就那副尊容还觉着自己人模人样儿的呢。不整整他都不行!”

“不光是脸,你们瞧他拎着毛巾上澡堂子那副德行,简直傲慢得讨人嫌。他自己还真以为没人比他了不起了呢。”看来苦沙弥就算在厨子中也是没人缘的呀。

“甭那么多废话,咱们索性一齐杀到他家墙根儿底下,臭骂他一顿吧。”

“这么着,他肯定就老实了。”

“可咱们要是被他看见了,那就没意思了。刚才夫人不是嘱咐过了吗?让他光听见叫骂声,搅和得他不能读书学习,尽可能地叫他干着急上火。”

“这点儿事儿,咱们还是晓得的呀。”这表示,车夫的浑家可以担负起三分之一骂人的任务了。

“原来如此,这帮家伙是要去嘲弄苦沙弥先生呀!”爷心中暗自琢磨着,嗖地从三人身边蹿过,溜进了室内。

猫的脚步悄无声息,走到哪儿都不会发出笨重的脚步声。宛若腾云驾雾,水中击磬,洞里鼓瑟,又如“言诠醍醐灌顶之妙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论是平庸的洋房,还是样板间厨房,也不管是车夫的浑家、家仆、厨子,还是小姐、丫头,甚至鼻子夫人和老爷,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听谁的闲话儿就听谁的,伸伸舌头,摇摇尾巴,竖起胡子,爷优哉游哉地打道回府。在这方面,爷的能耐堪称全日本第一。是否是继承了江户绘本子里描述的猫妖的血脉?这一点连爷自己都怀疑。传说癞蛤蟆的额头里藏有夜明珠,而爷的尾巴里藏着的满天神佛、痴爱无常等自不必说,就连糊弄了满天下人的祖传妙药,也无不囊括其中。在金田府的走廊上,爷神不知鬼不觉地横行无阻,较之金刚力士踏烂凉粉还要容易。值此之际,就连爷自己都不得不由衷地钦佩自身的能力。爷意识到,这全赖素日所珍爱的尾巴所赐,决不可等闲视之,日后定要对尊敬的尾巴大明神顶礼膜拜,祈祷猫运长久。想到此处,爷稍低下头试了试,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儿,找不准尾巴的方向。必须要看着尾巴行三拜之礼方能奏效。为了看见尾巴,爷转过了身体,可尾巴也自然地随着转了过去。爷扭过头去追尾巴,尾巴又保持原有的距离跑到了前面。果然厉害!不愧是将天地玄黄尽数纳入其中的三寸灵物,爷到底不是对手,追逐尾巴七圈半便力竭而止。

眼前有些昏暗,一时辨不清方位,不知身处何处。管他呢,爷继续转悠着到处乱闯。忽听纸拉门后传来鼻子夫人的说话声。爷立刻稳住身形停下了脚步,两只耳朵同时倾向一侧,屏气凝神细听。

“一个穷酸教师而已,有什么好嚣张神气的!”鼻子夫人的声音依旧尖厉。

“哼!嚣张的家伙!要给他点儿教训,先修理他一通。那个学校里有咱老家那边儿的人。”

“都有谁?”

“有津木品助、福地喜佐古,就让他们去教训他一顿。”爷不知道金田兄家乡何处,可那里的人尽是些稀奇古怪的名字,还是叫爷小小惊讶了一番。金田兄又继续问道:“那个家伙是英语教师吗?”

“哦,听车夫家的说,是专教什么英语Riedl(33)的。”

“反正巴(不)会素(是)什么重要的教员。”他老兄把“不会是”说成“巴会素”,又让爷乐和了一阵儿。

“上回我和品助见面,他说:‘学校里有个古怪的家伙。学生问:老师,粗茶用英语怎么说?那老师认真地回答说:粗茶就是savagetea(34)。’这事儿已在教师圈子里传为笑谈了。品助还说:‘有这么个老师,净给其他老师添乱子,弄得大家很困扰。’他说的大约就是那家伙吧。”

“极有可能是那家伙。他长的就是一副会说蠢话的面相,还恶心巴拉地留了胡子。”

“真是个蠢货!”

若说留胡子的就是蠢货的话,那吾等猫族可就没有一只不是蠢货了。

“还有那个叫迷亭还是‘酩酊’的家伙,突然发疯地跳出来说自己的伯父是牧山男爵。呸!就凭他那副德行,我都觉得他不可能有个男爵伯父。”

“你呀!那是个什么来历不明的人呀,他说的话你还真信,你傻呀!”

“骂我傻?你也太瞧不起人了?!”鼻子夫人懊恼万分道。

奇的是,关于寒月的事,他们却半句话也未曾涉及。是在爷潜入之前就结束那篇《评论记》了呢,还是他已经落选,不值一提了呢?在这一点上,爷虽也有些担忧,但却毫无办法。呆立了片刻,忽听隔着走廊的那边客厅里传来了铃声。那边似乎也有事情发生,不能落后,爷急忙忙奔着那厢去了。

到那儿一看,一个女子正在独自大声说话。那声音与鼻子夫人颇有几分相似,爷据此推断,她便是这家的小姐了,那位骗得寒月投河自杀未遂的美人吧。可惜呀,隔着纸屏,未能一睹芳容,因而不知道她的脸中央是否也供奉着一只硕大的鼻子。不过,从她说话的腔调和粗重的鼻息综合来看,那绝不会是一只不引人注意的蒜头鼻子。那女子喋喋不休,这边厢却听不到对方丝毫的回应,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打电话”吧。

“是大和(35)吗?明天我要过去,给我预订鹑三(36)……好了吗?……明白吗?……什么?不明白?哎呀,不是!是叫你订一张鹑三号的座位呀!……你说什么?……订不了?不可能订不了,你给我订上……你‘嘿嘿嘿’什么?谁开玩笑了?……有什么好玩笑的?!……少拿人寻开心!你到底是谁?长吉?长吉是个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去叫你们老板娘来接电话……什么?一切都由你解决……你太失礼了!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金田小姐!……你‘嘿嘿嘿’笑什么?你什么都知道?你这个蠢货……一提金田……什么?……‘多蒙惠顾,谢谢!’……谢什么谢?我不要听你的道谢呀……哎呀,你还笑!你简直愚不可及!……什么?你说我说得对?……你别太过分了!再耍弄人,我可要挂电话了!怎么样?你不怕吗?……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倒是快说话呀!……”

长吉那边似乎挂断了电话,根本没有回应。小姐顿时发作起来,把电话铃摇得哗啷哗啷响,脚下的哈巴狗受了惊,突然汪汪大叫起来。爷知道,这可大意不得,便嗖地蹿出去,钻到了椽下。

不多时,走廊上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拉门声。是谁来了?爷拼命凝神细听。

“小姐!老爷和夫人有请。”似乎是丫鬟的声音响起。

“你可真没眼色!”小丫头被呵斥了一声。

“老爷和夫人说有点儿事,让我来请小姐过去。”

“烦死了!你是一点儿眉眼高低都不懂呀!”小姐二次辱骂道。

“听说是关于水岛寒月先生的事儿……”小丫鬟挺机灵的,想让她家小姐消消气。

“什么寒月、水月的,我不知道啊!……最讨厌啦!窝囊得像丝瓜一样的脸。”小姐第三次发飙,可怜的寒月君不出门也无端端招了顿骂。

“嘿呀!你什么时候梳起西式发髻了?”

“今天。”小丫头松了口气,尽量简单地回话。

“还挺臭美的嘛!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她第四次找碴儿从另一方面骂丫鬟,“而且,还戴上了新衬领?”

“是啊。是前些时日小姐赏的,我觉得太漂亮了,不舍得戴,想先放在箱笼里。可因为旧衬领全都脏了,今日方才找出来换上。”

“我什么时候赏过你那个衬领?”

“这是正月里,您去‘白木屋’商号时买的,一直闲置一旁。因是莺茶绿色的,上面还附印了力士名次表。您说:‘对我来说太土了,赏了你吧。’这就是那条衬领了。”

“哎呀,讨厌!戴着还挺合适的嘛。真是太可恨啦!”

“不敢当。”

“我不是在夸你,是在恨你呀!”

“啊?”

“这么相称的东西,当时为什么不客气一下就收下了?”

“啊?”

“你用都那么相称,我用就更加出彩了吧。”

“肯定称您的。”

“你明明知道我用着好,为何不提醒?竟然还悄悄地戴上了?心眼儿真是太坏了!”辱骂毫不留情地连番喷出口来。

就在爷专心聆听、静观局势发展之时,对面客厅忽然传来金田老爷大声召唤小姐的声音:

“富子!富子!”

“来啦。”小姐不得已,答应一声,出了电话室。

一只哈巴狗,个头儿比爷稍大点儿,眼睛嘴都挤在脸中央,它也跟着小姐走了出去。爷照旧蹑手蹑脚从厨房蹿到了大街上,匆匆赶回主人家中。此次探险,获得了十二分的成功。

回到家中一看,从漂亮的豪宅乍然到肮脏的陋室,心情顿时便如从日光普照的秀丽山峰突然跌进了乌漆墨黑的洞窟里。探险过程中,因为被别的事情夺去了全部的注意力,所以对金田府上的室内装饰、隔扇、拉窗等都未曾留意,可依然觉得爷的居所未免太寒酸了些,并且对他们所说的“平庸”留恋不已。比起教师来,爷觉得还是实业家了不起。自己觉察出这想法有些不对头,便依惯例竖起尾巴,向它求教,然后尾巴尖儿便降下神谕:“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进客厅一看,爷惊讶地发现,迷亭先生居然还没回去,烟屁股插得像蜂窝似的在火炉中立着,他盘腿坐着,正说什么说得起劲儿。不知什么时候,寒月先生也来了。主人枕着胳膊,专注地盯着天花板上漏雨的地方。这里依旧是太平盛世里逸民的聚会。

“寒月,当日那个连说胡话都念叨着你的女人,从前你保密,如今总可以公开了吧?”迷亭促狭道。

“若只关系到我个人,我便说了也无妨。只是,此事却会给对方带来困扰。”

“还是说不得?”

“更何况,我与××博士夫人也已经有约在先了。”

“你们的约定,就是绝不可告诉他人吧?”

“正是。”寒月依旧摆弄着和服上的衣带,那衣带是市面上压根儿见不到的一种紫色。

“这衣带的颜色,有点儿像‘天保调’(37)呀。”主人躺着说,对于“金田事件”,他并不是很放在心上。

“是呀,反正不是日俄战争这个年代的货呀。若不戴上草笠战盔,穿上带有德川家蜀葵纹章的打裂羽织(38),可扎不得这条带子。当年织田信长当倒插门女婿时,据说头上梳了个寡妇发型,扎的确实就是这样的腰带。”迷亭的话依旧又臭又长。

“实际上,这是我爷爷征长州时所用之物。”寒月认真地说。

“够年头了吧?捐给博物馆如何?您可是‘上吊力学’的演说家、理学士水岛寒月先生啊!如果打扮得像个过时的江户武士,那可于体面有碍呀。”

“本应听您建议照办的,但怎奈也有人认为我扎这条腰带是最合适的,所以……”

“是谁呀?竟说出如此没品的话来?!”主人边翻身边大声喝问。

“那人您不认识,所以……”

“不认识也没关系,到底是谁呀?”

“一位分了手的女性朋友。”

“哈哈哈哈……果真是风流人物呀。让我猜猜看,应该又是隅田川河底喊你名字的那位女子吧?你再穿上那件外褂,扮一次韦驮(39)的样子如何?”迷亭忽从旁插言道。

“嘿嘿嘿嘿……她已不在水下喊我了,早往西北方的清净世界去了……”

“好像不大清净吧,她可有一只刺眼的鼻子哦。”

“嗯?”寒月露出疑惑的神情。

“对面巷子的鼻子夫人刚才上门来啦,着实吓了我二人一跳。对吧?苦沙弥兄。”

“嗯。”主人躺着一边喝茶,一边应了一声。

“鼻子夫人,你说的是谁呀?”

“就是你亲爱的永恒恋人的令堂大人呀。”

“啊?”

“自称金田夫人的女人来打听你的事儿啦。”主人认真地为他解惑。

爷偷偷观察寒月的神情,看他是惊是喜,还是羞怯。然而,都没有,他竟毫无异色,依旧是那副不慌不忙的腔调,道:“反正就是让我娶她家女儿嘛。”说着又摆弄起他那紫色的衣带来。

“不过,贤弟可是大错特错了。那位令堂大人可是一只伟大鼻子的所有者……”迷亭的话才说了一半,主人却转移了话题道:“对了,自方才起,我便一直在构思,作了一首有关那个鼻子的俳体诗(40)。”这话说的,仿佛是在木头上面接竹子,完全的两码事儿。隔壁屋传出女主人哧哧的笑声来。

“你可真闲呀,那么构思好了吗?”

“已经有了两句。第一句是:‘为脸献雄鼻。’”

“然后呢?”

“为鼻供神酒。”

“下一句?”

“眼下只得了这两句。”

“有趣!”寒月笑嘻嘻道。

“底下接‘双孔深幽幽’怎么样?”迷亭立刻便得了一句。

寒月紧接着道:“‘幽深不见毛’如何?”

他们这里正胡说八道凑句子,离篱笆墙不远的道上有四五个人胡乱嚷嚷着:“今户烧的狐狸!今户烧的狐狸!”

主人和迷亭俱是一惊,透过篱笆上的缝隙向院外望去,只听几人哈哈大笑着,脚步声向远方散去。

“今户烧的狐狸是怎么个意思?”迷亭神情怪怪地问主人。

“谁知道呢。”主人答道。

“倒是很有朝气嘛。”寒月评论道。

迷亭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站起身来,道:“在下年来从美学的角度对鼻子进行过研究,现披露其中的一部分,有劳二位兄台耐心聆听。”这说话的方式倒像要演讲似的。

这番话突如其来,主人尚有些回不过神儿来,他沉默不语地望着迷亭。

寒月先生低声道:“一定洗耳恭听。”

“我虽做了许多方面的调查,但仍未搞清鼻子的起源。第一个疑问便是,若它属于实用器官,那么只需有两个孔便足矣,根本没必要让一个鼻子傲慢地挺立在脸部中央嘛。但是,正如诸位所见,为什么鼻子会渐渐地越来越高了呢?”说着,他捏起自己的鼻子给二人看。

“也不是太高挺嘛。”主人说话一点儿没奉承。

“反正也没有塌下去吧。为免将我的鼻子同一对窟窿混同起来以至产生误会,在此先提请注意。……依在下愚见,鼻子之所以发达,乃是我等人类擤鼻涕这一细微行为积年累月的结果,从量变到质变才呈现出如此显著的形象。”

“果然是货真价实的愚见。”主人又插入一句短评。

“正如诸位所知,擤鼻涕时必定是要捏住鼻子的,而鼻子被捏的部位就会受到刺激。依照进化论的基本原理,鼻子被捏的部位会对刺激做出相应的反应,这就导致了此处比其他部位更加发达,皮肤会自然变硬,肉也逐渐变硬,最终凝结为骨。”

“这可有点儿……肉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一下子就变成骨头了呢?”只有寒月作为一个理学学士提出了异议。

迷亭却若无其事地继续他的论述:“哦,您有此疑问是对的。不过,事实胜于理论,没法子,正如您所见,骨头就摆在这里呀。鼻骨虽已形成,可也还是要流鼻涕的,一流鼻涕就非擤不可。由于擤鼻涕的作用,鼻骨的左右两侧被削薄了,便逐渐隆起,产生了又细又高的变化……作用实在是惊人呀。犹如水滴石穿,仿若伏虎罗汉头顶自放光明,又如异香异臭之喻,如此鼻梁便变得高挺坚硬了。”

“那么你呢?依旧是胖墩墩软乎乎的呀?”

“对于演讲者的局部构造,因有自我辩护之嫌,故特不加以讨论。金田小姐的令堂大人所拥有之鼻相最是伟岸雄奇,堪称天下之珍品,下面我就想为二位做一番介绍。”

寒月毫不犹豫地连声附和。

“只是,事物一旦达到极致,虽不失其壮观之处,但总有令人不敢接近之感。她的鼻梁的确高耸挺拔,然,稍嫌险峻。古人苏格拉底、高德史密斯(41),或是萨克雷等人的鼻子,从构造上来说虽然长得相当抱歉,可,正是因为那些瑕疵才格外讨人喜欢。正所谓‘鼻子不是因高而显贵,而是因奇才显贵’,约莫也是这个缘故吧。俗语有云:‘舍名求实。’我认为,就美学价值而言,在下的鼻子是最标准的。”

寒月和主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迷亭自己也甚是愉悦。

“那么,就此告一段落……”

“先生,‘告一段落’有点儿像说书人的用语,忒不入流,您还是删去了吧。”寒月借机报了前日之仇。

“那好,我就重新粉墨登场吧。……嗯……接下来,我想谈论一下有关鼻子与脸庞的平衡问题。若是不论其他,只说鼻子的话,那位令堂大人长了一只走遍天下也定然毫无羞惭之色的鼻子,即便在鞍马山开个展览会,那鼻子也必定能斩获头奖。但遗憾的是,那鼻子并不曾同口、眼等其他部位的几位先生商量过,而是擅自单单突出了它自己。尤里斯·恺撒的鼻子无疑是非凡的,然而,如果用剪子将恺撒的鼻子剪下来,安放于贵府的猫脸上,那将是怎样的一副形象呢?在猫的额头那么小一块儿地上突兀地耸立起一只英雄的鼻梁,那就好比在棋盘上摆了尊奈良寺的大佛像,比例极其失调,其美学价值定然丧失殆尽吧。那位令堂大人的鼻峰和恺撒一样,必定是英姿飒爽拔地隆起的,但围绕在鼻峰周围的面部条件又是怎样的呢?当然,还不至于像贵府的猫脸那么差。不过,肯定是同患了癫痫病的乌龟似的,八字横眉,吊梢眼,这是不争的事实。诸位,这样的脸配这样的鼻子,怎不叫人感叹啊?”

正值迷亭的演讲告一段落,其间稍有停顿时,忽听房后有人说道:“又在说鼻子呀,真是死心眼子。”

“是车夫的浑家。”主人告诉迷亭。

迷亭便又开始了他的演讲:“出乎预料地发现,在背地里还有新的异性旁听者,我认为这是演讲者的崇高荣誉呀。特别是那婉转的娇音,给枯燥的演讲平添了一丝风流艳韵,实乃意想不到的福气。本当尽力讲得通俗易懂些,以期不负佳人淑女之眷顾,奈何下文略微涉及了些力学方面的问题,因此女士也许会听不懂,还乞多多包涵。”

寒月听到“力学”一词,又无声地笑了起来。

“我想证明的是:这张脸和这只鼻子是无论如何都不搭调的,违背了蔡辛(42)的黄金比例定律。我可以用力学公式严谨地为诸位演算一番。首先以H代表鼻高,以A代表鼻子与脸平面交叉的角度,W当然代表的是鼻子的重量。怎么样?大致懂了吗?”

“懂什么?”主人问。

“寒月兄如何?”

“我也完全没搞懂哦。”

“这可太不应该了。苦沙弥不懂也就罢了,我还以为你这个理学学士一定懂呢。这条公式可是我演讲的主旨,若是删掉,之前所讲的就全无意义了……唉,没办法。略去公式,只谈结论吧。”

“有结论吗?”主人吃惊地问。

“当然有啦。没有结论的演讲,便如同没有餐后甜点的西餐……好啦,二位且听好了,接下来就是结论了。那么,若以以上公式参照菲尔绍(43)、魏斯曼(44)等诸家学说来考虑的话,鼻子无疑是先天形态的遗传。伴随此形态而产生的精神现象,纵然有力学说认为与遗传并无关联,而是后天的产物,但不可否认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受到了遗传的影响,此乃公认的必然结果。因此,拥有个与其自身条件不相称的超大鼻子的主人生下的孩子,可想而知,那鼻子也必不寻常。寒月君还年轻,也许还没认识到金田小姐的鼻子构造有何异样,但这种性质的遗传潜伏期很长,不知什么时候,伴随着气候突变就会突然迅猛发展起来,鼻子也许会在瞬间膨胀隆起,变成像她的母亲大人那般。因此之故,这门婚事根据我迷亭的学术性论证,你还是趁现在就绝了念头,方能保你平安。关于此事,不仅这家的主人,就连睡在那边儿的猫妖大人,都不会有异议吧。”

主人翻身坐起,非常热情地强调说:“那是当然。会娶那种人家女儿的笨蛋,上哪儿找去呀?寒月,可娶不得哦!”

爷也喵喵地叫了两声,表达赞成之意。

寒月并无何惊慌之色,道:“既然二位先生都是这个意思,要我绝了此念也并无不可。只是,若小姐因此而生起病来,我岂不是罪孽深重……”

“哈哈……可谓‘艳罪’(45)不浅呀!”

独有主人极其认真,自言自语地嘀咕:“有那样的笨蛋吗?那家伙的女儿,定然不是什么好货。第一次到人家里来,就敢驳主人的面子,猖狂的东西!”

于是,围墙边儿又传来三四个人哈哈大笑的声音。一人道:“傲慢的糊涂虫!”另一个人说:“妄想住更大的房子吧!”接着一人大声说:“可怜呀,再怎么张狂,也只是个窝里横!”

主人跑到檐廊下,不甘示弱地大声吼道:“吵吵什么!干什么跑到我家墙根儿下来?”

“啊,哈哈……Savagetea(46),Savagetea……”墙下人破口大骂道。

主人被触了逆鳞,大发雷霆,突然抄起手杖便向马路奔去。迷亭拍手道:“有趣!有趣!上啊,上!”寒月则在旁笑眯眯地摆弄着那条衣带。爷跟在主人身后,穿过断壁来到马路上。

主人手持文明杖站在街道中间,大街上连一个人影都不见。他却像被狐仙迷住了似的,有点儿魂不附体的茫然。

(1)香一炷:宋代黄庭坚《贾天锡惠宝薰乞诗多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诗句:隐几香一炷。

(2)天然居士:日本圆觉寺的今北洪川和尚赠给夏目漱石的亡友半山保三郎的居士号。

(3)塔奎·杰·布拉伍德:指的是卢基乌斯·塔奎尼乌斯·苏培布斯,罗马王政时代第七任君主。这里的名字错误,应该是迷亭记得不太清楚之故。

(4)西比拉:西方传说中之女巫,善做预言,曾作书九卷献给罗马王,索重金。罗马王拒绝。西比拉烧掉了三册,仍索原价。罗马王感到奇怪,读其书发现所预言之事极为重要。因而买其书,但已不全。

(5)验明首级:日本古时杀了敌方将领时,必由一人端盘,面对主人,验明首级。这里拿女主人端饭盆站在苦沙弥身前的情景比附验明正身。

(6)墨堤:东京都墨田区隅田川大堤之别称。

(7)彭登尼斯:《彭登尼斯》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著名小说家萨克雷(1811—1863)创作的长篇自传体小说,彭登尼斯是小说中的主人公,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人物。

(8)曲亭马琴:(1767—1848)日本江户时代最出名的畅销小说家。他本姓泷泽,名兴邦,曲亭是他以巴陵曲亭所取的笔名,此外他常用的笔名还有“笠翁”和“著作堂主人”等。双目失明后,用28年写成《南总里见八犬传》。1814年,其著作《南总里见八犬传》的读本小说在日本刊行,据说是“书贾雕工日踵其门,待成一纸刻一纸,成一篇刻一篇。万册立售,远迩争睹”。他成了日本历史上第一个靠稿费生活的职业作家。

(9)白木屋:东京的一家大百货商场。

(10)上吊力学:19世纪的英国人塞缪尔·霍顿(SamuelHaughton)神父在物理学学术杂志《自然科学会报》(1866年第32卷)上发表了《关于绞刑,从机械和生理学角度》一文。以下出现的寒月的演讲,就是忠实地基于这篇论文而创作的。

(11)希罗多德:公元前5世纪的古希腊作家,他把旅行中的所闻所见,以及第一波斯帝国的历史记录下来,著成《历史》一书,成为西方文学史上第一部完整流传下来的散文作品。

(12)磔刑:古代一种酷刑,把肢体分裂。

(13)怒上心头,归来时刻,却见庭中柳:江户中期俳人大岛的俳句,意思是心中恼怒,待要争执一二,归来却见园中柳枝低垂,俳人顿悟:如柳枝般万事无争,平静地避开就好。这里是迷亭仿制的俳句,有些不伦不类,不知所云,不像俳句,倒像个无聊的笑话。

(14)《奥德赛》:荷马叙事诗。

(15)忒勒玛科斯:古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和珀涅罗珀之独子。

(16)珀涅罗珀:奥德修斯忠贞的妻子。丈夫远征特洛伊失踪后,拒绝了所有求婚者,一直等待丈夫归来,出自《奥德赛》一书。

(17)欧迈俄斯:欧迈俄斯俄底修斯的忠心牧人,被称为牧猪人。见希腊神话中《奥德赛》一书。

(18)菲罗提俄斯:俄底修斯的忠心牧人,被称为牧牛人。见希腊神话中《奥德赛》一书。

(19)《裴欧沃夫》:这部盎格鲁-撒克逊民族史诗,七、八世纪之交开始在民间流传,十世纪出现手抄本,全诗三千余行,分上下两部,是流传至今的最早的英语文学作品之一。

(20)布拉克斯顿:(1723—1780),英国著名法学家,其所著《英国法注释》成为近代最重要的普通法权威著作。

(21)《农夫皮尔斯》:由威廉·兰格伦(1330—1400)所著,是英国14世纪的一首长篇宗教议论诗。

(22)大鹰源吾:应为大高忠雄(1672—1703),江户时代前期的武士,日本赤穗浪人四十七武士之一。此处是迷亭说错了一个字。

(23)古渡更纱:指的是室町时代,或更早时期,从国外传入的花布。

(24)空也年糕:一种糙米做的裹着豆馅儿的年糕,圆形的日本点心。据说是上野池之端一家名叫“空也”的点心店创制的。

(25)千鸟:日本一种鸟的名字,身体小,嘴短而直,只有前趾。

(26)伊索克拉底:(前436—前338),是希腊古典时代后期著名的教育家。

(27)索福克勒斯:古希腊剧作家,古希腊悲剧的代表作家之一,和埃斯库罗斯、欧里庇得斯被认为是古希腊最伟大的剧作家。

(28)西莫尼德斯:古希腊科奥斯的抒情诗人之一,他是诗人巴库利德斯的叔父。

(29)祝捷大会:这里指的是日本人举办的日俄战争、旅顺陷落的庆祝会。

(30)圣堂:指的是汤岛圣堂,德川幕府研习儒学的所在。

(31)大隈伯爵:大隈重信(1838—1922),日本武士,政治家、教育家。从一位大勋位侯爵成为日本的参议兼财务大臣、外务大臣、农商务大臣、内阁总理大臣、内务大臣、贵族院议员。早稻田大学的创立者。

(32)今户烧:于东京台东区今户区起源的素陶瓷器名称。生产日用杂器、茶道具、土人形、火钵、植木钵、瓦等。天正年间(1573—1592)开始生产。

(33)Riedl:这里是金田夫人发音错误,应为reader,教科书、读本的意思。

(34)savagetea:粗茶的英文是coarsetea,此处教师误译为savagetea(粗鲁野蛮的茶)。

(35)大和:是名为“市村座”的歌舞伎剧场里的堂号。“市村座”是江户时期的歌舞伎剧场,是江户三座之一。

(36)鹑三:观赏戏剧的座位名称之一。“鹑”是最上等的座位,特别是从前开始数第3号,是最好看的座位。

(37)天保调:在俳句界,指的是江户末期,天保时代因循守旧的作品风格。另外,特别是指,对于突然的文明开化难以适应的老一辈,或者说是生于天保年间的天保老人。有落伍、陈腐、过时之意。

(38)打裂羽织:一种短外褂,脊缝的下半部不缝合,裂着,便于带刀。是武士骑马、旅行用的。

(39)韦驮:在婆罗门教中,被认为是湿婆神之子;是传说中跑得飞快的神。

(40)俳体诗:使连句变化,具有俳句的意境的新体诗。夏目漱石自己也作此诗,并且为这种体裁起了俳体诗的名字。日俄战争前后,曾盛行于《小杜鹃》上。

(41)高德史密斯:奥立佛·高德史密斯(1730—1774),爱尔兰的诗人、作家与医生。

(42)蔡辛:(1810—1876)德国美学家,著有《美学研究》。

(43)菲尔绍:鲁道夫·路德维希·卡尔·菲尔绍(1821—1902)德国医学家、人类学家、公共卫生学家、病理学家、古生物学家和政治家。

(44)魏斯曼:弗里德里希·利奥波德·奥古斯特·魏斯曼(1834—1914),德国的进化生物学家。恩斯特·迈尔将他列为19世纪第二个最显著重要的进化理论家,仅次于查尔斯·达尔文。魏斯曼曾任弗赖堡动物学研究所主任和第一动物学教授。他的主要贡献是提出种质学说。

(45)艳罪;日文发音与“冤罪”相同,即冤枉的意思。

(46)Savagetea:针对前番苦沙弥先生误译粗茶之事的嘲讽谩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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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四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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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我是猫》(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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