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反天

第16章 反天

第16章反天

不知天上战况如何,只得草草葬了千娇,哪吒这小儿倒也有情义,虽许多年前断然绝了与白毛鼠的干系,如今他亲手竖碑,上写:义妹白安意之墓。

我一愣,望着那块墓碑出神许久,终是反应过来:“白安意?你莫告诉我这是她以往的名姓。”

哪吒回头道:“有何不可?”

我从怀里掏出那把安康如意金锁,翻来覆去再看了半晌,长叹一声,道:“白安意……安康如意。”

名字都是个念想是种企盼。她盼一生安康如意,可她生生都不得安康如意。求而不得,可怜得紧,但谁又不可怜?远的不说,当年她为妖作恶时候,吃了不少无辜的人,那些人也额外可怜。

谁都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只有的人自怨自艾,或祈求或怨愤自身可怜,有的人却站起来,去与天一斗,悲壮是悲壮了些,其乐无穷。

不需要旁人的可怜,也无需用此求得同情,人若活着便是本事,哪里还怕翻不了身?你说自己可怜,她也说自己可怜,最终谁又不可怜?最最可怜的,是整日都说自己可怜的人。

那是真正值得同情的人,因他们这一辈子都是可怜得无可救药。

话不多说,我们立刻就要回那天界查看情况。哪吒踏上风火轮,刚欲前行,又转头看我,皱一下眉:“你勿需与我同行!”

我望他,笑:“过河拆桥?你倒想得美!”

他只叱道:“你这妖孽,我不愿与你同行,你还不快快隐遁山林,若再逆天条,我也饶你不得!”

我知他做了最大让步,如今谁若逮着我,估计都是大功一件,更何况这哪吒向来嫉恶如仇喜好降妖除魔,今他横眉让我离去,倒也着实是他网开一面。

——可我偏生不知好歹。孙月亮向来只会辜负好意。

于是,我歉然道:“三太子,我知你有心饶我,但这天界,我非去不可。”

他气道:“不知悔改!”

我只说:“孙悟空在那里。”

他沉默片刻,转身踩风火轮而去,我忙跟了上去。

那时的战场狼狈不堪,四处零落妖魔神怪的尸体,我俩又立刻朝天庭赶去。到了南天门外,远远便见那边居然空无一人防守,我俩立知情况不妙,忙赶过去,哪吒又停住。

我回头看他:“三太子?”

他道:“你本不该再来天庭,若被人看到只会多生事端。”

我望他,笑道:“也对。”

这个小儿太不老实,心里想的总不愿意明白说出来,也亏我还不是那蠢笨听不懂话之人,于是变作一片金甲附他衣上,他立刻再驱风火轮朝凌霄殿而去。

刚至凌霄殿外,他便停了风火轮,慢走两步,站在大殿外面不再走。

我循他目光望去,内心有些发惊,虽然早知有如此一天,真正到来之时,还是措手不及。

漫天的神佛似乎都聚集到了这里,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等级低些的天兵天将都只能在殿外握紧手中兵器,严阵以待,神情警惕。

我细声说:“好熟悉的场面。”

哪吒默不作声。

数千年前,那猴子岂不是也曾引得如此隆重场面?他向来喜好热闹,又行事讲究威风排场,好面子得很,那一日这凌霄殿也是他的台子,由他在上面翻滚跳跃玩得开心。

如今又来一次,不知道那只猴子这次又作何感想。

我思忖之间,那哪吒已经迈步上殿,天兵天将见是他来,忙拱手相让,禀报说:“三太子,妖魔不敌,溃众而去,那妖猴则一战到底,打到凌霄宝殿,占了玉皇宝座,众神皆在其中。玉帝已请如来佛祖前来相助。”

他便由此入了殿中,走到李靖面前,刚欲行礼报告这几日行踪,却见李靖一挥手摇头,示意他不要作声。

他便在李靖身旁肃立站好,循众仙目光看去。

所有围绕凌霄殿而立的神都在看着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曾是无上权力的象征,曾端坐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穹苍高上帝,此时,上面半躺着一只猴子。

那猴子雷公脸,尖嘴缩腮,身形孱弱,但他一身黄金锁子甲,披猩红战袍,头戴紫金冠飞天翅,神色嘲弄半笑不笑地斜倚在凌霄大殿玉帝宝座之上。

——除了那个死猴子孙悟空,还能有谁?

我忽而想起旃檀功德佛说:终有一日,他那骨头将长得冲破他背脊,顶破这片天。

又有熟悉声音:“孙悟空,你千百年前就曾耍泼无理大闹天宫,你与我赌输,被压五指山下五百余寒暑,如今重蹈覆辙,莫不怕再被压山下,这次永世不得翻身?”

我深呼吸。

——阿弥陀佛。

那天庭又去找了如来佛祖,那如来佛祖又来了天庭。

究竟是谁帮谁,又是谁算计了谁,或许他们自己都已经计算不清。

那猴子却笑,又猛一个翻身站在宝座之上,单手执棒。只这么一个动静,台下众仙佛神色警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孙悟空笑道:“如来你又被那无能玉帝老儿请来?倒也好,今日便全在此做个了结!新旧仇账一起算了!”

“我与你有什么新旧仇张,又做得了什么了结?”如来端坐金光台上,淡然而答。

孙悟空也不笑了,高叫道:“当年你如来欺我骗我,竟然耍个小儿心机,否则你以为你能将我老孙压在五指山下?!”

如来不怒不悲,平静答道:“你这猴头又多生口舌之灾,我何曾骗你。”

孙悟空将手中金箍棒一挥,带起一阵金风凛冽,他厉声道:“你与我打赌说我若一个筋斗翻出你的手掌,就算我赢,你带玉帝去西天居住,这天宫是我老孙的行宫!”

如来稳如泰山:“你输了。”

“我是不如你狡诈!”孙悟空冷笑道,“你还说我若输了,便还下界为妖,可你不等我老孙与你再细细辩解,便翻手将我猝不及防推入下界,又化了五指山来压我五百余年,哪里不是欺我瞒我!五百年后你又有心借口取经而弘扬佛法抢占信徒,于是打上我老孙的主意,这才肯放我出来,又连同唐三藏一起哄骗我戴上那要人命的金箍,威逼我定要护那和尚西行取经。路上我老孙要打妖怪,你们便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我老孙岂是被你们当戏猴子给耍的?!”

“你当初大闹天宫,有碍礼法人伦,我将你压在五指山下待你静思己过,并无过错。”如来稳声道,“人间造孽繁多,佛法无边可普度众生,我便让观音尊者寻东土有缘的取经人前来西天取经,路上千难万险亦是为考验与磨炼取经人意志。那观音尊者大慈大悲,念你被压山下五百余年,寻机会给你立功德修大果,你却猴性顽劣,恐你半途而废,或伤取经人性命,这才以金箍助你修行。后你果真修成正果,脱妖入佛,成就无量功德。你不思此大恩,反而恶言污伤于我,岂不是泼猴多作怪,还不束手就擒,再去静思百年,也不枉了你的千年功德法力。”

——冠冕堂皇,义正词严。

那猴子冷笑连连:“今日你也不必再想瞒骗于我,我老孙再也不上你们的当!这当下站着的神佛之中,背地里轻我贱我的,我也不必多说!但你们毁我花果山,杀我猴子猴孙的仇,老孙便让你们十倍百倍偿还与我!”

“孙悟空!”哪吒按捺不住,高声叱道,“你休得再胡闹!”

孙悟空看过来,定了定眼,道:“今日不关你哪吒小儿的事!”

“我李家父子奉天命镇守天庭,你大闹天宫,不关我事关谁的事?”哪吒毫不畏惧,手执火尖枪便要上前,被团团护住的玉帝此时出声:“哪吒,你退下。”

哪吒一愣,循声望去。

那被众仙家护在了最中央的、脸色铁青模样狼狈的,可不是那平日里端坐殿上威严肃穆的玉帝?

他沉声道:“此事自有佛老做主,哪吒你先且退下。”

哪吒深吸一口气,退后两步,握紧了火尖枪。

他终还是天庭的,若打起来,与猴子便是仇家。

这世间的恩情向来不能轻易分辨得出,但仇怨便是清楚,一旦利益有所触犯,站是对面的便仇家,明了得很,简单得很。

如来道:“花果山猴类遭受灭顶之灾,亦是你这猢狲一意孤行的后果,天道循环往复不止,明明是你自己所犯下的错,却偏生要赖在天庭上,实在无理取闹。泼猴快快伏法!”

他最后一声已是厉声长喝,我听来心惊,那猴子却站在那里,不动半分颜色。

王母厉声喝道:“佛老,这妖猴刁泼顽劣无可教化,此次若再留他性命,只怕日后会掀起六界腥风血雨不得安宁,定要叫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这女人真真是好狠的心肠,那孙悟空在花果山占山为王的时候何曾又在人间搅得腥风血雨不得安宁过?倒是西行路上那些天界去的妖怪才吃人害人,可是哪个又被打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只最后就被主子给领了回去!

我欲站出来破口大骂,又恐此举给哪吒带来麻烦,更何况我知自己法力低微,若因此反而拖累那猴子就不好,于是只得强自按捺下心神,静观事态发展。

“好一个刁泼顽劣无可教化,你这王母又何曾教化过我?又好一个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我便要看是谁落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那猴子厉声长笑数声,又止了笑,说,“今日我不为天欺地瞒于我,亦不屑问你们讨个说法。”孙悟空手擎如意金箍棒直指头顶苍天,厉声道,“我老孙只要让你们知道,这天欺我,我便撕了这天,这地瞒我,我便捣了这地,今日就要这片天地全改了姓氏做孙!”

金箍棒重重一挥,狂风金光所到之处,佛不能挡,仙不能全,人仰马翻,一片狼藉不堪。

而他杵着金箍棒,在万千神佛妖魔之前,傲然狂笑。

“什么神仙佛道,也不过如此!”

“泼猢狲你忒大胆子。”如来发怒,伸长手臂,将手掌张开来捉他。

孙悟空擎起金箍棒,一跃而起,喝道:“长!”

金箍棒应声变长,从如来手掌中直直穿过,他再一个回身,又将金箍棒再捣入如来手掌,肆意横搅,看到血肉模糊亦不停止,狂笑之声不绝于耳。

如来收回长臂,观世音行近莲台,问道:“佛祖?”

如来阖眼沉默不语,血从他的手掌间慢慢滑落莲台,坠入云间,掉至人间。

或许能化作一方血湖,湖中的水皆是佛血,猩红却清新,饮之,如你恶,便生善念,如你善,便做恶念。

如若要维持当前生活,最好要管好自己的嘴,不要乱说,不要乱吃。

病从口入,祸自口出,患由口生。

大慈大悲观世音长叹一口气,行转莲台,道:“孙悟空,你得天地灵气幻化而成,又得长生之术及七十二变,可你猴性难改,天生顽劣,大闹天宫之后被压五指山下五百余年。我念你已知悔改,助你破山而出,相助唐三藏西天取经,你亦修成正果,列于佛位。为妖而有此修为,你实在不该自我毁灭。”

她说着,伸手拈起净瓶当中杨柳枝,将净瓶朝那猴子迎头罩去。

大殿上很安静。

谁都没有说话,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落在玉帝宝座上瓶口倒扣的杨柳净瓶。那只猴子被扣了进去。

谁都很紧张,无论出于何种立场和目的。

净瓶摇晃两下,慢慢也就平复下来了,仿佛原本有某种蠢蠢欲动的力量,渐渐消散了……仿佛而已。

忽然净瓶剧烈震动起来,清脆一声响,炸开千万碎片,一如当年石猴出世时的样子。

而他在碎片金光中一跃而出,擎棒大笑不已。

观音已有怒意嗔意,依旧静默不语。

那猴子笑够了,厉声长喝:“还有哪个?便是你们一齐来了,我老孙若露了半点惧意,就跟你姓!”

这猴子,最喜欢的依旧是卖弄那嘴皮子,我笑了。

这哪吒又按捺不住,却被李靖一眼瞪来,强自再握紧火尖枪,愤愤别过头去。

谁都不动,我想,他们可以找个理由说:我并不想要你这猴头跟我姓。

虽然事实真相是众目可睹的,可谁都知道,真相不是用来说的,是用来掩埋在尘土中,企图由时月过去,从此再不出现的东西,那种东西,就叫作真相。而那些努力往上面铲土的人,叫作被真相所披露的道貌岸然装腔作势的衣冠禽兽。

忽而又有人走了出来,在这安静沉寂的大殿上,显得特别惹人注意,尤其当他一身白色佛袍……光头很亮。

孙悟空望着他冷笑:“旃檀功德佛,你想和我打?”

旃檀功德佛合掌在前胸,微微一笑,说:“悟空,你那通身本事都为我所授,倒也真敢问出这句话。”

我大愣。

他此话,便是将事情托盘而出了,当年他令孙悟空立下重誓,就是为防事情有所泄露,撇开与这猴子的关系,不让天界起疑心。那猴子也遵守誓言,从不曾说走嘴半分,而如今他却又自己在这万千神佛面前讲了出来,也不怕那佛祖动怒?

旃檀功德佛转过身,朗声道:“不肖弟子金蝉子,愿与我佛再辩佛法。”

他身上隐隐有光,依旧眉目俊秀,我好似能看到数千年前,金蝉子在灵台听佛祖讲经,却不安本分,于莲台前侃侃而谈,坚持己见,然后被贬尘世。

这世间,向来难容与上位者相悖的言论。

如来佛祖缓缓睁开双眼,望着他,道:“你全醒了。”

旃檀功德佛——不,是金蝉子,他微笑着仰头看佛光环顶的如来佛祖,行了个佛手之礼,道:“是,弟子一觉起来,如梦方醒。”

他将一切只当一场梦,梦里有十世轮回,有懦弱的唐三藏,有诚心朝佛的旃檀功德佛。

唯独没有金蝉子。

金蝉子只是在睡觉而已。

如今,梦该醒了。

佛祖不恼,只问:“你要如何再辩佛法?”

金蝉子回答:“胜者无碍,败者再轮回转世,从头修佛。”

听来甚是轻微,如隔靴挠痒,但那佛祖历经千万之劫,方可修成如今之果,一切从头再来,代价太大。从来都是拥有越多,就越怕失去。正如人间那样,整日里兢兢业业的是皇帝大臣富豪,你看那街头巷尾的乞丐,他们上顿不接下顿,今日不知明日,往往两手一摊,无所畏惧。

当一个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就无所谓失去,而当一个人拥有许多的时候,就会害怕失去。所谓嗔念,大多也就是出于这里吧。

因为有,所以越发想要保住,想要进一步再要,要了之后想抓得更紧些,如此反复循环,最终抱着满怀的宝物,傻笑嘻嘻坐在房间里心满意足,风吹草动之下又草木皆兵。

如来却是慈眉善目,端坐莲台上俯视金蝉子,说:“好。”

说得那样轻易的一个字。

我知道有人又要焦急愤怒了。那个人是谁?

我心里发笑。

这世间总有得而不要与求而不得之分,前者并不觉得自己幸运,后者往往觉得自己孤愤。

都是不满足的。

满足有满足的好,自得其乐,知足常乐,不满足有不满足的苦,总是在心里有难以填满的天堑,哪怕望着尘世间最为富贵的豪爵黄金,都不能释然。人就是这样,喜欢刻意与自己过不去。

旁人是这样,我也是这样,大家都这样。这样一想,似乎心里又有些舒坦了——我又是这样的家伙,望着别人过得太好了,心里发酸,想着大家和我一样,稍微就舒服些。

总喜欢拖些垫背的。哪怕是死,也想拖个垫背的,这该是多么龌龊的想法。

所以我其实和某些人没差别,我这样龌龊。

我没有资格站在那只猴子身边。

佛祖说:“十日之后,我便在灵山再与你辩法。”

那猴子却在此时长笑出声:“你们的事情说完了?”

佛祖回答:“世事无所谓完,天道往复世道循环,永远都没有完结一日。”

“闭嘴!”猴子厉声喝道,“我也不管你们的事,若说完了就速速闭嘴!今日我要与你们做个了结,没空听你们东拉西扯拖延时间!”

“这泼猴忒是无礼!”玉帝长长叹一口气,沉声道,“二郎真君、哪吒,你二人助佛老擒此妖猴。”

哪吒与另一方向的二郎神应声领命。

忽而一声龙啸,我看到有那白龙腾跃徜翔于凌霄殿上,游绕几周,瑞光闪闪,又渐渐化作人形,站在宝座之旁,面容俊俏,眼神淡漠,只有那个龙三了。

王母尖声叫道:“八部天龙马!连你也要反了吗?!”

龙三不看她,却反而看着哪吒。

我知道我将忍不住笑出来了,便从哪吒衣上掉落金片,化出了人形,高声道:“龙三,果然瞒不过你的眼睛!”

他淡淡答道:“这样的热闹,你没有不看之理。”

对,我这么喜欢看热闹。

我看到李靖脸色大变,怒声呵斥:“哪吒!”

哪吒低头不语。

我觉得我对不起他,可又不知如何道歉才好。

四周都是神仙,我被万众瞩目,这感觉挺不错的,那猴子大概就是太喜欢这种感觉了。

李靖立刻托起玲珑宝塔朝我罩来,喝道:“妖孽还不束手就擒?!”

又有铿锵金脆之声,我侧身闪躲,看到火尖枪与金箍棒一齐抵住玲珑宝塔,哪吒立刻收了火尖枪,那金箍棒被用力将宝塔挥飞,李靖伸手接住,后退好几步,怒而呵斥道:“哪吒你居然胆敢相助妖孽?!”

哪吒忙收了火尖枪,拱手道:“父王,一品——孙月亮于孩儿有救命之恩,孩儿不可不报。”

李靖厉声喝道:“糊涂!她乃魔道之人,救你也是要卖你人情别有所图!你怎就被她给迷惑了去?还不速速去收服了这妖孽,仔细我回头再与你算账!”

看看,李靖果然不愧是武艺超群法力深厚正气凛然心思细腻的那个托塔天王,他果然不就知道我这等魔祟即便救人,也是要卖人情,也要别有所图。

看哪吒模样似有迟疑,最终低头说:“是。”

我看着哪吒回过身来,他朗声道:“我李哪吒受你一恩,但神魔殊途,我饶你不得,便与你正经再战一场。我不使三头八臂,你可用浑身解数,如我败场,心甘情愿!”

这小家伙……

又有不知何人厉声道:“不劳三太子,我等自然收服这魔女!”

周围有那兵将朝这边围来。

忽而身旁的孙悟空大笑起来,那纷纷往这边的脚步又都有所停躇。

他猛地一挥金箍棒,在这万千神佛前厉声长喝道:“有哪个不要命的敢收她?我老孙在此,定会一棒将你砸到肉泥模糊万世不得超生!”

都停了脚步。

我知道,他们肯定是被猴子那张雷公脸给吓住了,胆子真小,这还没到晚上呢,连小孩子都比不过。

我突然叹气,转头怒斥:“我把你这个穷困潦倒只能偷人东西的易傲!把我兵器还来!”

那面恶的巨灵神突然笑了,那凶神恶煞的相貌,却忽而眼中温和,展颜一笑,实在让人毛骨悚然不敢恭维,我一个恶寒,道:“你是不是天生少了自己的脸?一定要装作别人才敢见人?”

巨灵神渐渐变作那易傲,他微笑着说:“故人难得重逢,月亮你依旧嘴下不留情。”

我是不记得我和他哪里来的故人重逢,我只知道今天麻烦大了。

外面突然传来长唳之声,我听到了铺天盖地的呼喊尖叫声。

大概是伪装了的魔军全部变了回去,与天兵天将们打斗起来。

而现如今站在这凌霄宝殿上的众多仙佛,谁也不知道哪个是神佛,哪个又是魔。或许,本来就没有什么差别。

他伸手,慢慢幻化出那把晶莹剔透的流绿剑,问:“你是要这把剑?”顿了顿,他又摇头,“它魔性太重,你无法驾驭。”

我问:“难道你就可以?宝华游步佛。”

他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又忽然在神佛中有魔现了原形,纷纷打斗起来。

我听到人声嘈杂一片,王母尖声叫道:“护驾——护驾!”

又有太白金星的声音:“此处有魔界混入,场面混乱,还请玉帝速移尊驾离开为好。”

我还听到哪吒呵斥的声音,转头就看到他脚踏风火轮挺着火尖枪追着个魔头而去。

一片混乱,鸡飞狗跳。

就在这片混乱之中,能岿然不动的人很少。

易傲似乎看不到这片混乱,他慢慢朝玉帝宝座走去。孙悟空一棒挥飞一个魔头,转头纵身一跃,一棒朝易傲背后迎头砸去,易傲猛地侧身,抬起流绿剑扛住金箍棒,依旧被逼退好几步。

他抬眼望着猴子,笑道:“好力气,如有机会还要与你战个三天三夜才算好!”

“怕你死不瞑目,我老孙今日便给你这个机会!”孙悟空用力挥棒,两人又打斗起来。

今次与上次的打斗又不相同。

很明显宝华游步佛并不敌齐天大圣孙悟空。

而上次,魔王易傲与斗战胜佛还能勉力打个平手。

我看着四周打斗不休,再转头,那如来佛祖端坐莲台,金光焕发,挥手一罩,有魔灰飞烟灭,他却无心继续再战,只看着淡定站在宝座前的金蝉子,问:“金蝉子,你不怕吗?”

金蝉子微笑着仰头看他:“我佛自会庇佑,弟子不怕。”

如来叹息:“你向来灵性高于旁人。”

只可惜他的不服之心也强于旁人。

太过于坚持自己想法的人,总要多遭磨难,直到将傲骨磨光。

我看到宝华游步佛一步又一步缓缓走上殿台,直到他走到了宝座之前,他看着金蝉子。

他的心里大概是恨金蝉子的,恨到成了魔。

又听到猴子冷笑道:“他那么好看,快跟了他去!”

我回头望着猴子,望他在杂乱纷舞的人群里傲然而立,杵着金箍棒,一脸似笑非笑。我吃吃地笑,问:“你吃醋啊?”

他似乎是翻了一个白眼,将那把流绿剑扔了过来,我伸手接住。

手握到剑柄的一瞬间,似乎还能感觉到手心里传来的微微的温暖,但只有一瞬间,下一瞬便手心冰凉,我望着眼前,好像眼前一切都是红的。

有一个声音对我说:“杀出去,全部杀了,毁天灭地,你就成了那天地,你再想做什么,都没人再敢拦你。”

我突然心里觉得好笑,脑中闪过光电,双眼一红,大吼一声,抬起那剑纵身就要劈砍过去,突然又看到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扣住我的手腕。

顺着那爪子望过去。

我听到从自己嘴里传出来的声音:“我帮你把他们全给杀了……全部杀了。”

这不是我的声音。

“全杀了?”他笑得有些漫不经心——似乎在这一片混战之中,也没有什么要紧的——另一只手擎着金箍棒给后面偷袭的魔头一棒,看着我,问,“帮我?”

他似乎有些嗤之以鼻。

“对,帮你全给杀了,你若要这天地,我便帮你夺这天地。”

——我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来的声音,可这又着实是从我嘴里传出去的声音。

“这世上有这样一种人,”那猴子笑着笑着,突然厉声长喝,“那人叫作不自量力!”他猛地抬起金箍棒朝我打来,我望着那金光漫天,眼睛在一瞬间像是盲了。

太耀眼,我手一震,流绿剑掉落下来,被他一棒砸去,清脆一声响。

突然一阵青雾,我看到那清冷绝美的女子,她不去看那猴子,转头看我:“许久不见了。”

我望着她,也笑:“不,我常常都可以看到你。”

梦妖幽幽叹息一声,说:“我知你非等闲人物,可你何时看出,居然将计就计,心思之深,居然瞒过了所有人。”

我觉得她实在高估我,答道:“不必抬举我,我也是适才方知。梦妖,这计策横跨数千年,我哪里能知道,早在取经途中就已被你们盯上?你不用这样看得起我,我担不起。”

谁也不曾料想,在取经途中就能被人盯上,为这千年后的大闹天宫做准备计量。

那些大人物的计谋太深,仿若千年不过一瞬,所有生生灭灭都不过是棋盘一角,由他们自由操纵。

“那乔生也只是个幌子,你不过是借机附在那玉簪子上头,被我捡了去,又不会有人起疑,这样既能随时监视我,还能在如今又莫名变了把魔剑来操纵于我。”我盯着她,“你还想唆使我毁天灭地?那我和魔又有什么差别?这天地不是创来让人来毁的,天道循环往复不止,六界生灵各安天命,循道而为,这才有这世界天地。如今那死猴子要让这世界清明,你却要我把这世界毁了,你把我当傻子啊?”

梦妖垂了眼眸,说:“此言差矣,我当时又不强逼你捡那玉簪子,是你将乔生送我的簪子捡了去,还反怪于我,说是我设计你,这不是个道理。”

我没说话,那猴子却嗤笑一声,道:“这家伙有个值钱的东西都会捡了去,用得着设计?”

我大为窘迫,朝他叫道:“就你这泼猴多嘴!我即算不拾了那玉簪子,他们也定会在别处给个东西让我不得不捡!”

猴子嗤笑着不说话。

梦妖又低声说:“我不要看你们拌嘴,今日一战,不是你们死,就是我亡。”她说着,慢慢抬起眼来,眼中居然青光凛冽,面容泛着青紫之色,原本漂亮的面容显得十分可怖,仿若刚自阿鼻地狱中爬上来,浑身都是肃杀之气。

这完全不是我当初记在心里的那个梦妖了,那个梦妖虽不喜言笑,却清淡如莲,望着也心里舒坦。

这世上有许多人,有许多事,在记忆里总是最好的。

她朝我纵身而来,我欲闪躲,那猴子这次仗义,擎起金箍棒挡在我面前,与她打斗起来。

我想一想,这里无需我的帮忙,又听得身后风声,立刻转身一侧,双手已然握紧百花折叶短剑,抬起一挥,又猛地一刺,一个天兵倒地不起。不经意一瞥,又看到那宝座前似有僵持的几位,隔得有些远,四周人影闪躲沸声滔天,看不清又听不到,心里略一思量,已经有了计较,扭头道:“猴子!我去看光头!”

他正在与梦妖打斗,没有回应我,我也等不及,转身便往宝座而去。

那里并无打斗,宝座之台高高在上,站在旁边,看地下打斗一团的仙佛神魔,只觉得太过茫然,我甚至怀疑,平日里玉皇大帝端坐在上,又有白玉垂帘,他真能看清台下一切吗?

台下那些神仙在做什么、说什么、想什么……他真能都知道吗?还是他只端坐在此,高高在上,其实什么都不理,也什么都理不到。当他坐在这高台之上的时候,他与其余人的距离就拉得那么远,以至于什么都不再知道。

六界皆如此,端坐太高的位置,往往就逐日与下边的人们断绝了联系,终日里确是有人匍匐朝拜瞻望,但渐渐的,终于有一日,两边便再也没有能联系到一起的时候,台下之人散了个精光,台上的人戏服华彩,一脸冷肃神色,依旧还要藐视茫茫孤寂,装作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其实谁都知道他是装的。

高处不胜寒,倒不如投身人群,也能图个热闹。

我又知我这样家伙,抱有这种想法,终究是个成不了大事的。

但一生难得,也不过就图个热热闹闹欢欢喜喜,我是个俗人,也只能想想这俗事。本就是个天地间不足道的花精,求不得大雅,做个大俗也好歹聊以自慰。

偏生就有人不这样想,他想成大雅之辈,得世间真理之言,更有人想超大雅之辈,与世间真理之言据理力争。

那宝华游步佛可不就是那前者?而那金蝉子,则是那后者了。

我打定主意,站在一旁,刚要说话,金蝉子出言道:“你说佛与魔有别,那你作为,岂不又是自砸自脚?”

我忍俊不禁,抬手捂住自己嘴巴。

“月亮,你似乎听得很是欢喜。”

我一愣,循声看到金蝉子的目光,刚要回答,又有如来佛声从上罩顶而下,环绕周身:“既有十日之约,金蝉子,你该令那泼猴与你离开。”

易傲却颇有异议:“不可——”

金蝉子微笑看着他:“易傲,你如今乃魔界之王,又要干涉这佛界之事,却是为何?”

易傲吃了个哑巴亏,眯眼看着金蝉子,胸脯起伏不定,似是在竭力强自忍着多大的怒气。我第一次见他这般喜怒形于色,倒觉得颇为有趣。

佛祖又说:“六界皆有天数定理,该当各循天理而行,易傲,你率魔界逆攻天宫,本是大恶不可赦,快快撤了队伍,莫扰了天庭安宁静修。”

我看到易傲眼中沉寂寒冷,默了半晌,忽而厉声道:“魔界与天庭素有仇怨难解!我率千万魔兵今日便要踏平这欺我的天庭,你又能奈我何?”他转身不看我,走到我身旁对着台下长声叫道,“今日攻入天庭,便与天兵天将神仙道尊斗个你死我活!我魔界中人,宁愿战死,绝不降退!”

台下魔界听得魔王言语,更是精神大振,眼冒精光,杀心旺盛。

那如来却神色如常,不喜不悲,只阖了眼,道:“既如此,饶你不得。”

说吧,他伸手来罩易傲,他手如蒲叶,柔软舒展。

易傲不闪不躲,仰头望着,以他千万年来一贯的崇敬神色。

我转头,看到金蝉子张嘴要说什么,却没来得及,我已和易傲被一同捉入如来掌中。他掌中温凉,我还未及为自己作为附带品被一同捉了默哀,又听得外界有那猴子的厉声叫唤:“如来!将人还来,否则莫怪我与你无礼纠缠!”

我在一片黑暗当中,微微一笑,已然眼眶湿润。到此时,那猴子还能记挂与我,已经心安满足。

如来说:“泼猴不必无礼,你随金蝉子于十日后前去灵台,到时我与他再辩佛法,如若我败,定将那花精毫发无损送还与你。”

这厮狡猾,不说如他胜利,会将我如何。

可谁都知道,如他胜利,我们当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有些赌约,不可败,正如有些事,不可忘。

渐渐便听不到那猴子的叫骂之声,我一阵站立不稳,只觉得颠天倒地头脚晃动,索性闭上眼睛全身抱成一团蹲在地上随着打滚。

左右都不过是个滚来滚去,与其站着跌倒,不如滚下来,站得低些,也能摔得轻些。我由来软弱无能,只能如此选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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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传·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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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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