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零二章 心机(二合一)
刘裕察言观色,知道刘牢之心有所动。但他知道,此刻不宜操之过急。若急于成事,反而会适得其反,引发刘牢之的疑惑。今日之事,还需徐徐图之。
“刘将军,我说这些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说出个人心中所想罢了。刘将军若是不愿听我啰嗦,我自可闭嘴。”刘裕沉声道。
刘牢之抚须笑道:“那也没什么。抛开各为其主敌对的身份,你我好歹也是同乡,就当是同乡叙旧,说些心里话也没什么了不得。呵呵,说起来,你我都漂泊在外,难以回乡。那彭城为李徽所据,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回彭城了。”
刘裕点头叹道:“是啊。当日王恭起兵,李徽乘机攫取了彭城和广陵,据为己有。如今家乡尚在,却无法归去,也不知彭城父老乡亲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不过,我相信,总有1天,我们能够回彭城的。那李徽,莫看他眼下雄霸1方,却未必长久。听说,燕国与之交恶,双方大战数场,徐州东府军死伤惨重。他们两家已经结下死仇。这或许便是李徽覆灭的前兆。将来南北局势大变,李徽夹在其中,必受夹击。依我来看,徐州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刘牢之微微点头。徐州和燕国交战的消息他也有所耳闻。对刘牢之而言,那倒是个好消息。对刘牢之而言,对李徽个人的恩怨倒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天下越是大乱,自己才越有机会。所以听到双方交战的消息倒是挺高兴的。只是最近消息传来,双方偃旗息鼓,似乎又不打了,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你似乎对李徽恨之入骨。好歹他也是收容你父子之人。但不知他做了什么,让你如此痛恨他。”刘牢之笑道。
刘裕呵呵笑道:“我这个人从不计较私人恩怨。我之所以离开徐州,便是看清了李徽的真面目。此人野心勃勃却道貌岸然,明明有争霸之心,却装的1副为国为民的模样,非光明磊落之人。此人还心胸狭隘,妒贤嫉能,看不得别人比他优秀,打压他人,不让他人有出头的机会。我刘裕岂能为这样的人效力?所以便离开了徐州。”
刘牢之笑道:“原来如此。不过,李徽此人,昔年我也曾和他打过交道。品性且不谈,此人还是有些本事的。他能在徐州立足,倒也非泛泛之辈。据我所致,徐州这些年变化甚大,东府军实力也颇为雄厚。别的不说,单说他弄出来的火器,便颇为惊艳。那可是他的杀手锏。可惜,谢大将军傲气太甚,当年李徽愿意将火器之秘同我北府军分享,大将军却拒绝了。否则的话,局面定然不同。”
刘裕笑道:“这1点我同意。能立足于徐州,自然非泛泛之辈。我并非说李徽没有才能。他也是寒门出身,能够立足天下,雄霸1方,岂是无能之辈。而且,他能做得到,别人也做得到。你说的什么火器,呵呵,那也不是什么秘密。别人难道便不知火器之秘么?那可不是他1人独有之物。”
刘牢之瞠目道:“哦?我听说豫章之战,有火器参与守城。莫非刘太守你手中也有火器?”
刘裕大笑道:“刘将军,既然你问了,我也不隐瞒。我当然知道火器的秘密。不光知道,我已然大量制造。没错,数月之前,司马尚之进攻豫章,我便小试牛刀,以火器炸药击败了他。如今我们正大量制造火器炸药,准备同司马道子1战。之前时间仓促,火器炸药不足。但夏口之战后,我们赢得了充分的事件来做这件事。莫看司马道子正在大4征兵造船,准备明年同我们决战。我们可也没闲着。我只能说,明年将是摧枯拉朽的1战。司马道子必败。”
刘牢之神情肃然。他只是听到了1些传闻,说豫章之战有火器加入。但刘牢之其实是将信将疑的。毕竟火器只有东府军才有,桓玄的兵马怎会拥有火器。
然而刘裕亲口承认,这让刘牢之颇为惊讶。要知道,和拥有火器的对手交战的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的,而自己的兵马将来明显会第1个进攻,那岂不是要遭受火器的打击,恐无胜利的机会了。
“刘将军,你也许不愿相信。但这是事实。我携带有火器前来,若刘将军想验证,我可让刘将军看看我们的火器,演示1番。”刘裕道。
刘牢之闻言沉声道:“也好,本人见识见识。”
刘牢之当然想辨别真伪,搞清楚此事,这可是干系生死的大事。这个情报,对己方极为重要。
刘裕等人携带的火器藏在城外彭蠡泽北岸的芦苇荡中的小船上。刘裕早就算计好了,见到刘牢之之后,他会相机谈及火器的事情,便可演示给他看。若对方不友好,也不至于杀了自己,自己还是能够离开。但火器的事情便也不必告知对方了,将来作战时,这便是杀手锏。
寒风冷冽的河滩上,刘牢之看到了那些火器。包括火铳手雷炸药包等各种火器林林总总摆在面前。
“这是长火铳,想必刘将军见识过。来人,演示给刘将军过目。”刘裕下令道。
3名亲兵拿起长火铳,迅速装药完毕,瞄准23十步外的结冰的水坑,点火发射。便听得轰轰轰3声连续响起,惊的芦苇荡中过冬的水鸟扑棱棱飞起。23十步外的水坑冰面轰然碎裂,薄冰被打的708落,浑水4溅。
“刘将军,如何?数十步外,可破甲胄。”刘裕道。
刘牢之面不改色,他不想表现出慌张的情绪,但其实他的内心却已经颇为震惊了。他见识过东府军的火器,刘裕演示的火铳,果然已经到了和东府军的火铳不相上下的地步。
“手雷准备。”刘裕喝道。
几名亲兵抓起手雷点燃,随着1声令下,远远投掷到芦苇丛中。轰鸣声中,烟火爆裂,炸得泥水4起,烟雾升腾。1小片干枯的芦苇燃烧起来,不过因为上面凝结着冰雪,很快便熄灭。
“此为手雷,破敌阵之用。人群之中爆炸,内里铁片可伤数人。千百枚1起投掷,瞬间杀伤成千之敌。”刘裕沉声道。
刘牢之眉头紧皱,不置1词。
“炸药包准备。埋设爆破。”刘裕再次下令。
炸药包被埋在冰雪之下,心机的刘裕特地命人将数只炸药包埋在1处,以增强爆炸的威力。
所有人退后数十步,不久后,但听得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冲天的冰雪和泥水飞溅上天空,泥水4落,方圆数十步内皆受波及。爆炸的气浪吹得周围1圈芦苇东倒西歪。
所有人的耳朵都嗡嗡作响,瞠目结舌。
“此为炸药包。专攻城墙城门,也可开山劈路打开通道,威力无比。有此物,攻城易如反掌,再也不必担心对方城池坚固了。之前易守难攻之地,攻之如弹指耳。”嗡嗡的爆炸余波之中,刘裕沉声说道。
无需他介绍,刘牢之也知道此物的用处。几年前在京口,李徽以重炮轰城,毁了京口的诸多工事,城楼都被轰塌了。经历过那次的轰击之后,刘牢之当然知道了火药的凶猛。没想到,刘裕竟然有了这些炸药包了。
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其实刘牢之心中已经波澜起伏,难以言喻。
“我们还铸造了1些火炮,可以及远而攻,比之投石车床子弩厉害百倍。可惜那物笨重,无法携带前来。也不能为刘将军演示。”刘裕道。
刘牢之冷漠摆手道:“倒也不必了,我见识过东府军的火炮,确实威猛。你的火炮,应该也超不过东府军的火炮吧。”
刘裕笑道:“那倒是实话。火器火炮,虽各自不同,但其理1也,那也差不了多少。”
刘牢之点头沉吟,又问道:“刘太守,恕我冒昧1问,这些火器火药,是出自你之手么?抑或是从东府军手中得来?莫要误会,有传言说东府军和桓玄勾结,供应火器,故而我有此1问。”
刘裕微笑道:“出自谁手不重要,重要的是拥有此物,便可所向披靡。”
刘牢之点头道:“那我便明白了。怪不得你投奔桓玄之后,便受重用。当了豫章太守。我想,我知道其中的缘故了。呵呵,刘太守既怀此重要机密,当时投奔朝廷,岂非更加的受重用?”
刘裕笑道:“我已说过,良禽择木而栖。谁待我赤诚,不以门第出身而论,我便为谁效力。刘将军才能卓著,勇猛善战,投奔了司马道子又得到了什么呢?”
刘牢之冷笑不语。
刘裕看着周围刘牢之手下的兵马,轻声叹道:“我真替刘将军不值。刘将军这样的人物,理当受到尊敬爱戴才是。我也为北府军的将士们不值。他们都是英勇善战之兵,但却没有好的待遇。这么冷的天,1个个还衣着单薄,瘦弱不堪。可见伙食和待遇极为糟糕。刘将军,不是在下多嘴,你可是辜负了他们啊。”
刘牢之瞠目道:“请你注意你的言辞,休得放4。我倒要你来指责?你为敌军之将,跑来我这里刺探军情,早该被即刻处死了。我有理由怀疑你是前来刺探我大军的军情。若非出于道义,你还能活着跟我说话么?”
刘裕静静看着刘牢之道:“刘将军,你麾下兵马的情形,还需要刺探么?你手下兵士冻饿逃亡,许多人逃到了我豫章,为我所收留。他们什么都说了,你的情形我也全部知晓。”
刘牢之瞠目喝道:“好胆,你来此到底意欲何为?说!”
刘裕轻轻叹息1声道:“我只是不忍见英雄垂暮,为宵小所欺。不忍见北府军将士,忍冻挨饿,苦苦支撑。不忍见我少年时崇拜的英雄和军队,落得如此地步罢了。见到刘将军的今日,令我心中难过。”
“哈哈哈。”刘牢之大笑,喝道:“你倒来可怜我?真是天下的笑话。我刘牢之倒要你来可怜?哈哈哈。”
刘裕沉声道:“刘将军,我数次接到命令,趁着你缺粮少衣之时,攻占寻阳,将你们全部歼灭。但我并没有动手。”
刘牢之瞠目道:“你倒是来攻攻看。”
刘裕道:“刘将军,我们不必意气说话。刘将军请扪心自问。若我豫章3万大军攻你,你们如今的情形,能够守住么?且不说其他,我已经展示了我手中的火器,光是这些火器,你凭着寻阳城便可抵挡我的进攻么?你是身经百战的领军之帅,又见识过火器的威力,更了解你的兵马如今的处境,你扪心自问,能挡得住么?”
刘牢之冷哼道:“那你为何不攻?”
刘裕道:“还不是因为,你我际遇相类,处境相同,又有同乡之情,故交之谊。我实在是不忍见你们被攻灭于此处。对于司马道子而言,你就算战死在这里,你的兵马全部被歼灭于此,他也不会救援的,也不会感到惋惜。他根本不在乎你们的死活。你们没了,他反倒称心如意。你又何必为了这种人死撑到底,因为根本不值得。”
刘牢之冷冷的看着刘裕,双目中全是锋芒。
刘裕毫不在意,继续说道:“眼下的局势,你当可作出判断。南郡公和司马道子之争,且不论谁对谁错。他们谁胜谁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是我们自己身处其中,是站在胜利的1方,还是站在注定失败的1方。败灭而死固然悲壮,但值得么?若是换个思路,站在胜利的1方,则顿时豁然开朗,前途光明。何去何从,还用多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今南郡公手握火器,又得西北诸州百姓拥戴,今冬征兵,登高1呼,得数十万之众。反观司马道子,抓丁入5,民怨沸腾。李徽等人,虎视于侧,朝廷气数已尽,这1点几可判断。刘将军若是还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和抉择,我恐怕刘将军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刘牢之很想发怒呵斥,他瞪着刘裕的眼睛,恶狠狠的凝视他,压制他。但是,刘裕1点也不慌张,双目对视着自己,没有半点退缩之意。
如果他的话都是胡说8道倒也罢了,偏偏他的话句句说到点子上,说到自己心中隐忧之处,说到令自己愤怒和担心之处。自己实在是没有理由发怒,也没有底气反驳。
以目前的局势,自己的兵马很难撑住。司马道子的征兵和建造兵船等措施也推进艰难。靠着强行抓征的手段,确实已经怨声载道。而且,就算他凑齐了兵马战船,这些兵马便能抵挡桓玄么?他只相信司马氏的草包们和那些脑满肠肥的豪阀大族子弟,而那些人除了寻欢作乐之外,又有几人有领军作战之能?若是谢玄在世,或可能够领军击败桓玄,可惜,谢玄1死,朝中再无可领军之帅了。午夜梦回,想起前景之时,刘牢之自己也看不到前路上的光明,看不到出路。
至此,刘牢之也完全明白了刘裕的来意。
“是桓玄命你前来的是么?”刘牢之沉声道。
“确切的说,是我向南郡公请求,前来见刘将军的。南郡公的意思是,要我率军1举攻下寻阳。我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适才也已经说的够多了,便无需赘言了。”刘裕道。
刘牢之沉声道:“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我不能答应你。我能容你说出这些话来,已经是对你最大的宽容了。你走吧。”
刘裕点点头,轻声道:“刘将军宽容大度,在下甚为钦佩。我自然也不会逼迫刘将军做决策。今日之事,刘将军不好决断,那也没什么。但我还是希望刘将军能够3思而行。”
刘牢之沉声道:“没什么可3思的,我刘牢之已经错了几步,不想再错了。”
刘裕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道:“好吧。既如此,在下不复多言。此番前来,得见刘将军威仪,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刘将军能容我说出这些话来,也已经是宽宏之极了。换做他人,恐我刘裕今日要命丧于此了。为了感谢刘将军的宽容,我决定帮刘将军1把。闻将军营中缺粮缺衣,将士们日子难熬,我豫章粮草充足,御寒之物也有1些。如刘将军不弃,我回去后,命人用船只运送1些前来,解刘将军燃眉之急。不知将军可肯笑纳。”
刘牢之讶异道:“本人没有答应你,却这么做,岂非是资敌之举么?桓玄岂能饶过你。”
刘裕笑道:“我之前已经说了,南郡公和司马道子或是敌对,你我却是同乡。抛却各为其主这件事,你我有何恩怨呢?有的只是情义罢了。若南郡公降罪于我,我自承担便是,刘将军不必操心。”
刘牢之怔怔发愣,1时说不出话来。
刘裕拱手长鞠行礼道:“如此,在下便告辞了。刘将军保重,各位保重。明年春暖花开之时,或许我们会在战场上相见。那也没什么,既然选择了各为其主,那也无可奈何。战场上,谁也不必留情。只是,我必须要同刘将军决1生死,此事令我神伤。当年我未能加入北府军,同刘将军并肩战斗,今日也1样擦肩而过,看来是造化使然。将军,万万保重,他年无论你我谁能活着回彭城家乡,莫忘了为对方以衣冠冢立1坟头,也算是回到家乡了。哎。”
刘裕长叹1声,转身走向芦苇荡小船停靠之处。
刘牢之缓缓拱手相送,1言不发。
……
入夜,寒风吹着窗纸呜呜有声。
刘牢之坐在灯下闭目枯坐。不久后,屋外脚步声响,高雅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岳父大人,我来了。”
刘牢之睁开眼,沉声道:“进来吧。”
高雅之裹着1阵冷风进了屋子。上前拱手行礼。
“岳父大人半夜叫我前来,有何吩咐?”
刘牢之看着高雅之道:“雅之,老夫想问问你,你对白天的事情怎么看?你觉得刘裕说的事情,是否可行?”
高雅之愣了愣,笑道:“岳父大人,这样的事情,小婿岂敢多言。小婿唯岳父大人马首是瞻,听命而行便可。”
刘牢之道:“只是问你的意见罢了。”
高雅之咂嘴道:“岳父大人已然拒绝了他了,小婿又何必多言?”
刘牢之沉声道:“这么说,你是觉得可行咯?”
高雅之道:“莫怪小婿多嘴,我们如今的情形危急,司马道子明显没拿我们当人,粮草物资都不供给,却要我们为他卖命,是何道理?将士们士气低落,逃兵很多。这么下去,别说打仗了。这个冬天能不能过得去都难说。那刘裕诚意甚足,看起来在桓玄麾下也颇有地位,咱们若是投奔了桓玄,起码不受歧视。有他从中斡旋,将来必受重用。总好过在这里忍饥挨冻,苦苦煎熬。总好过被司马道子那帮人不待见。哎,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木已成舟了。”
刘牢之微微点头,呵呵笑道:“雅之,你说的对。我命你即刻前往豫章见刘裕,拿着我的信,里边是我提的条件。只要他们答应我的条件,我们便倒戈归属又有何妨?”
刘牢之取出1封信放在高雅之面前,那信墨迹已干,显然已经写了很久了。
“岳父大人,你……原来你已经改变了注意了。那为何白天不肯答应?说出那些话?”高雅之诧异道。
刘牢之呵呵而笑,轻声道:“雅之,你还不够聪明。白天的事,那么多人看着,老夫岂能答应。军中那么多耳目,司马道子顷刻便知。我岂能当众答应此事?必须当众拒绝。白天的事情我已经写信送往京城主动禀报司马道子,这样他便再无怀疑了。而且我估计他还会为了笼络我,派人前来慰问,拨付1批粮草物资呢。”
高雅之大笑道:“原来如此,岳父大人果然心思细密,原该如此。”
刘牢之微笑道:“那些都是台上的做派。你1会连夜出发,此刻做的事,才是台下真正要做的事情。哎,除非我今日杀了刘裕,否则今日他来了,我便不得不倒戈了。司马道子岂有容人之量,得知我和对方人员接触,将来我必死无疑。说不得只能如此了。去吧,小心谨慎,避人耳目,万不可为无关人等所知,速去速回。”
“遵命!”高雅之携信告辞而去。
刘牢之长吁1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外边冷风袭人。灯光照耀处,黑暗中有白色的影子纷扬而下,宛如夏日的飞蛾。
天又开始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