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蛟龙之谈
山间小道上,一青衣女子与一黑衣男子,一前一后,缓缓走着。
一路上,邓纸鸢一直默不作声,无疑更加印证了徐怀谷内心的猜测。
莫非是才刚在众人面前自己的举动,相较于拜师如此严肃之事,显得过于轻浮,所以邓纸鸢才不答应自己?
徐怀谷心中愧疚,忙又要再喊那二字。邓纸鸢明明走在前面未曾回头,却像是察觉到了似的,朝他摆了摆手,示意噤声,徐怀谷便不说话了。
邓纸鸢停下脚步,转头看去,只见徐怀谷正皱着眉,满面担忧。
徐怀谷拱手道歉:“前辈,若是我之前何处做法不周,还请前辈指教。”
邓纸鸢摇了摇头,道:“无处不周。”
“那前辈为何不许我说出那两个字?难道不是怪罪于我?”
邓纸鸢笑了笑,道:“放轻松些,随我来就是。”
她率先迈开步子,徐怀谷紧随其后,邓纸鸢便道:“走到我身侧来,跟在我后面做什么。”
徐怀谷依言,二人并肩而行。邓纸鸢身形高大,比徐怀谷还要稍高一分,走在她身边,多少有些压迫之感。
徐怀谷还在心中揣测她的意思,邓纸鸢却开口道:“刚才在路上,那个拜师可不算数,我没有答应你的。”
原来还是因为此事。徐怀谷忙答道:“晚辈也觉得不妥,都是殷子实让我赶紧改口,这才有此冲动一举。按宗门规矩,该在祖师堂里拜师,还要给往届前辈灵位上香才是。”
邓纸鸢意味深长地说道:“嗯,你随我来祖师堂。”
二人缓步登山,花了约莫两个多时辰才走到了扶摇宗的祖师堂面前。如天底下所有仙家宗门的祖师堂一样,这朴素的一层木房里,便是整座仙家宗门最威严庄重之地。
邓纸鸢带他跨入门槛,但见几十只灵牌整整齐齐地矗立于高堂之上,香炉里烟雾缭绕,香火不绝。
徐怀谷还在端详那些灵牌上的名字,邓纸鸢已然将里边值守的弟子吩咐出去,又关上大门,顿时祖师堂里便黑了下来,只能看见烛火的光亮。
徐怀谷虚心道:“晚辈担心拜师礼数不周,还请前辈指导一二,晚辈才知道如何去做。”
左右无人,邓纸鸢比之前更放开了些。她笑了笑,道:“你的礼数还不周到?这宗门里怕都难挑出第二个像你这样的了。”
她拿了三根香,在炉火上点燃,随即端正地拜了三拜,再插进那历经了几百年岁月,都已经结成块了的香灰中。
徐怀谷学着她的模样,也要去拿香,邓纸鸢却道:“你非我本宗弟子,不必上香。”
徐怀谷怔了怔,思索片刻,心中顿生一念头。他皱眉,小心翼翼道:“莫非因为晚辈在边境收留的那名妖族孩子,前辈对晚辈不满?”
邓纸鸢还是摇了摇头。
徐怀谷眉头拧作一条绳,困惑不解道:“一不为晚辈礼数不周,二不为那妖族孩子,晚辈实在不知前辈为何如此,心中惶恐。”
邓纸鸢苦笑一声,道:“算了,不和你猜谜了。”
徐怀谷抬头不解地看向她。
邓纸鸢在祖师堂里踱了几步,忽然仰头看向那些供奉的灵牌,开口道:“将沉之舟,何苦载人?”
徐怀谷猛地一皱眉,沉思几息,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忙问道:“可当时晚辈尚还在大余国南边时,前辈曾托殷子实给我送信,让我速速赶回扶摇宗,便是为了向前辈拜师一事。现如今前辈又是如此说法,是改主意了?”
邓纸鸢摇了摇头:“主意未曾改过。至少那次让殷子实给你送信,至今不曾改过主意。”
“那为何前辈当时让我拜师,如今却倒像是不允许我拜师扶摇宗了?”
邓纸鸢答非所问:“还记得你当年背了那女子的骨灰上山吗?”
是左丘寻的骨灰。沉痛的往事,徐怀谷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当时,我的确想让你入我扶摇宗,看中的正是你身为天生剑胎的资质。若能光耀我扶摇宗,岂非宗门荣幸?然而这样的想法终究是自私了,不见得是为了你好。”
徐怀谷急道:“前辈哪里话?前辈对我乃再造之恩,若非当年前辈在滨西教我剑术,我哪能有今日?一切皆为前辈所赐。”
邓纸鸢笑了笑,道:“你自然是这么说,可我却必须得直面自己内心,我当时的想法的确不妥。”
“尤其是你之后的事,让我更加坚定了这一想法。”
徐怀谷看向邓纸鸢,认真听她娓娓道来其中缘故。
“你去了飞鱼洲之后,果真掀出了天大的浪花。能被三名水云宗十境剑修同时追杀,只怕能享此殊荣的,天底下也只有你一人了。”邓纸鸢在祖师堂里踱步,说得都笑了起来,“可惜呐,我得知此事之时,恨不得提剑就要去水云宗替你报仇。然而你也看到了,我扶摇宗终究只能在东扶摇洲有些势力而已,去了别洲,可就差得远了。”
“我当时便寻思着,待得哪日我寿元将尽,即将兵解,我定要前去水云宗,怎么着都得拖他们一个老骨头下水,否则难解我心头恨。”
“前辈……”
徐怀谷眉头紧皱,神情动容。
“幸而你没死,还回到了东扶摇洲,我当时是真高兴啊。我一听到消息,立马便让殷子实去南边给你带话。”邓纸鸢停下脚步,凝神回忆,“那几日里,我想了很多。思来想去,还是我扶摇宗小了些,只怕会绊住你前行的步子。后来,南边战场上传来你的消息,更加印证我的想法,扶摇宗不适合你,你该去往更广阔的天地。”
徐怀谷出神,心中感动不已。除了爹娘亲人之外,也就只有邓纸鸢会如此为他考虑了。
他感激却又难过,心情复杂道:“前辈,若扶摇宗都容不下我,我又能往哪里去呢?难不成是中土的宗门吗?”
邓纸鸢看向他,神色凝重,默然不语。
徐怀谷不解其意。良久,邓纸鸢终于缓缓开口了。
“池水焉能诞出真蛟龙?”
徐怀谷神情一滞,连忙道:“晚辈如何当得起?”
“也不见得是全说你,这只是我近些年来的一些领悟罢了。”邓纸鸢面色冷静,“这天底下,无论多大的宗门,终究也只是几座或几十座山头罢了,其所包罗,哪有世间的千万分之一?仙家宗门便是池水,养些小鱼小虾自然轻易得很,却无法孕育出真正的蛟龙。”
徐怀谷道:“宗门之内,有十境乃至十一境修士,而野修之中却极少有如此高境界者。宗门内大修士,难道不算水中蛟龙?”
邓纸鸢摇头道:“非也。如我一样的宗门内大修士,纵然十境修为,然而拘泥于一宗之内,见识风光极少,走过之路也不算多。徒有一身修为,心却已如枯木,哪能看得见天下之春?最多算条大些的鱼罢了。你这十来年里走过的路,所见识过的人和风景,已经不比我少了。”
“夫蛟龙者,孕育于大江深海,乃有吞吐天地之志,雄发万世之姿。遇风便乘,入水则潜,不缚于世间万物。其本心坚定,雷霆未可松动;其巧思飘逸,山风不及迅捷。”
“世间苦难虽多,然非但其艰难险阻不能磨练其意志。由蛇化蛟,由蛟成龙,脱胎换骨,是以俯瞰天下。”
徐怀谷被这一席话怔在原地许久,才痴痴地说道:“前辈说笑了,晚辈从无豪情壮志。当年出了青岭做修士,乃是源于好奇,想去外边世界看看;再后来奔波劳累,只是为了能将所亲所爱之人带离这座摇摇欲坠的大洲;再后来,几乎没什么想去做的了,无非是还以前那些欠过的债,依旧如那笼中鸟雀,实在没什么可称赞的。”
邓纸鸢笑了笑,问道:“你心里就没有真正想去做的事情?还是说,你一直从未敢去想过呢?”
徐怀谷低头冥思。
其实徐怀谷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大胆的想法,甚至可以说是狂妄。他曾经无数次在飞剑上御剑,经过千万里广袤无垠的土地时,他常常向脚下看去。那里大多都是深山密林,有人烟处只如海中孤岛。虽然人人都恨妖族,可他从自己身边的经历得知,妖族其实本心不坏。他们和人一样,有相似的情感与性格。白小雨和如玉,这都是最好的例子。
妖族所求不过是一方可以栖息的土地,为何不能给它们呢?人妖并存,天下太平。这就是他内心深处所想,可他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人,这实在太遥远了,尤其是在战火纷飞的当下。
“想到什么了?”
听到邓纸鸢的话,徐怀谷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狂妄之想,不值一提。”
邓纸鸢没追问,而是让他缓了缓,才继续说道:“让我们回到正题上来吧。我不准备正式收你为徒,也不打算让你入我扶摇宗的牒谱,但是在外人面前,你需要有这个身份。”
徐怀谷问道:“前辈既然不收我,为何需要如此大费周章,让外人以为我是前辈的弟子?”
“因为我有一件东西要送给你。若你没有这个身份,这东西不好给你。”
徐怀谷疑惑:“是何物?”
邓纸鸢打开祖师堂的门,顿时阳光重新照射进来,祖师堂里一片光亮,那烛火的光一下就暗下去了,仿佛从黑夜到了白天。
“你随我来悟剑阁,一见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