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有些念头是不可以生的。
一生便如野草,漫天盖地。
“公子,夏秋多谢你。”
九霄山山腰,夏秋朝着眼前人一揖,再揖,最后一揖到底。
“往后公子若有驱策,夏秋万死不辞。”
锦公子从未见过冤孽妮子这般郑重的模样,反倒是有些不适应了。
他轻挠自己嘴角小痣,见夏秋始终不起,这才尴尬地假咳一声,道:“你有这份心便好。至于驱策,本公子都不能解决的事情,你能帮得上什么忙?若是本公子能解决的事情,又何须跨越千山万水地来找你?”
夏秋抬起头来,她蹙着眉,笑了一声:“也是。”
走了一年才与锦公子走到九霄山的夏秋看起来终于不再是个半大的女童。她身上洋溢着少女的青春,曲线也变得玲珑柔和。
“那,公子。”
她踏前一步,走上石步道去。一直到她走到比锦公子高的地方,她才回过头来,笑着说:“别了。”
锦公子亦是一笑。他“嗯”了一声,提步转身。
一人上山,一人下山。
夏秋没回头。她怕公子看见她眼里的泪水,发现她的不干不脆、口是心非。
锦公子也没回头。他不想冤孽妮子被他绊住手脚,更不愿冤孽妮子因为他而丢了这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性命。
——他这种杀人如麻的魔头,注定是没有好下场的。
锦公子清楚地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要死在他人刀下。他会像被他杀掉的每一个人那样,变成一滩毫无意义的烂肉。
那妮子虽是他命里冤孽,他却觉着她那般向善的人不应得到和他一样的下场。
去做与他这魔头毫无干系的清修道人,才是她该走的道路。
……
季度几经轮转,人世间却迟迟不变。
战乱不曾停歇,各国大王就好似那流水上的浮叶,载沉载浮,一转眼就不见了。
晋国灭掉了中山,终于与燕接壤。齐国吞掉了纪国、莱国,与越国之间只隔了一个莒国。秦王与楚王各自坐大,巴、蜀二国兵戎不断。
不过七载,杀人魔头锦公子的-名号已经鲜为人知。众人更多谈论的是坐大的晋、楚两国。
“这位郎君,我家老爷见你面善,特意令我出来寻你,说是想与你谈天说地呢。”
一健奴殷勤地握住青年樵夫的手,笑眯眯地对他道:“这山林贫瘠,郎君平素的日子只怕不好过吧?只要你嘴甜,好好说几句喜庆话儿让我家老爷高兴高兴,指不定我家老爷就会带你走的。”
一身麻衣的樵夫皱着眉,他想把手抽回来,却被那健奴把手腕握得生疼——那健奴身后还跟着另外三人。这三人可不像那为首的健奴那般面善,一看便知是打算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樵夫深深叹了口气。
他都躲这种深山老林来了,怎么还会有这种事呢?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可以在他这张脸面前维持理性的人么?
不,也不是没有。比如那冤孽妮子。那妮子就一次也没被他这张脸迷住过。
是他这张脸不符合那妮子的口味么?可是那妮子对着虎背熊腰、脸上一堆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也不见有什么反应呀?
还是说那妮子那时还小……她那时也不小了吧?都十四、五的姑娘了。
现在,她应当二十有一了吧?还是二十有二了呢?她应该过得还不错?嗯,应当是不错的。毕竟他在这种深山老林里都听到过她的传闻。
她现在叫秋夏子?噗……真不知她为何如此执着于“夏秋”这两个字,以至于好好一个出家的-名字竟被弄得有些滑稽。
要是他能再见那妮子一面,他定要与她说:赶紧换个名字吧!
“……君,郎君?”
为首那健奴见面前的樵夫竟是听着听着他的话就神游太虚,忍不住有些暴躁——这小子都还没在老爷那儿得上宠呢就摆出这么一副瞧不起人的面孔!他以为他算什么东西!不就是脸长得好看一些,眼下嘴角几颗痣勾人了一些吗?他要把他打破相,那——
“喂——”
终于,健奴没忍住,抬起手来想扇那樵夫一耳光,好让他清醒清醒。
哧——
乌金索刺穿了健奴的喉咙。
操纵它的人只是手上一抖,那细如琴弦的乌金索便如同飞蛇一般蹿向另外两人。
惨叫声声将人从屋子里引诱了出来。占了樵夫木屋的商人一行起先只是派了健奴出来查看情况,待健奴迟迟不归,屋外又是一片阿鼻地狱的叫声,这才让这一行人中阅历最浅的那个年轻商人去打探一番。
纵使身后有叔伯催促,年轻商人也只敢将门打开一条缝,然后往外透出半个脑袋。
然而——
细细的乌金索打着璇儿就缠到了年轻商人的脖子上,麻衣樵夫一个猛拉,那乌金索便猛然收紧,切开了商人脖子上的皮肉。
是的,樵夫并没有马上杀了这年轻商人,他只是笑看那年轻商人的叔伯们为了自保,硬是将门关起。
这可怜的年轻商人很快就被门夹断了脖子。可怜他的四肢身体还一只在门内挣扎刨地,试图让叔伯们松一松手,让他把脑袋抽回来。
麻衣樵夫笑了一笑。他解开了自己头上的布巾,他一头黑如鸦羽的长发瞬间如缎子般流泻了下来,美得惊心动魄,美得叫人窒息。
商人们不比健奴,没有那么难收拾。麻衣樵夫反动着这一堆肥头大耳的尸体,不多时搜出一个赤金小筒。小筒表面抹了黑泥,一眼看上去不像值钱物什。小筒两头还被人用蜡细细封起,看得出里头装的是紧要东西。
坐在尸堆之上,樵夫饶有兴致地捏碎封蜡,抽出了小筒里的东西。
「晋王欲谴秋夏子往燕说和」
赤金小筒掉在地上,滚到了一边。樵夫拿着手里那一截绢帛,脸色铁青。
冤孽妮子、夏秋离开他后做了许多事。
她真成了女冠子,还成了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备受人推崇的救世圣人。
是她促成秦王、晋王与楚王立下休战条约,是她让楚越边境之地的百姓免受战乱。是她收留庇护孤儿老人,又带着孤儿们开垦荒土,自给自足。
她明明那样年轻,然而便是白发老人也认她做母,以母亲之礼尊之。
晋王与女冠子秋夏子往来甚笃,这是他知道的——秋夏子的道观就在晋地之内,秋夏子也因为替晋王与齐王说和,被晋王允许领着老人小孩开垦晋地。
燕王穷兵黩武,每一个新王即位都要往国内搜刮一圈。如今燕土与焦土无异,而新燕王又将将上位。这位新王无法搜刮国内,便会把主意打到周围去。
中山既已被灭,那与燕相邻的齐晋必遭横祸!晋王想要遣秋夏子去燕,这说得通。
问题是……
拽起一具商人尸体,樵夫扯下商人身上的华袍。当他披袍而立,锦公子也再次现世。
没有理会商人们留下的货物,也没去清理商人们的尸首。拿上干粮与水囊,锦公子翻身上马,朝着晋国策马狂奔!
他要阻止夏秋!他一定不能让夏秋去燕地!
……
“师父,您什么时候回来呀?”
扎着冲天小辫的孩子们围在夏秋身边,她们有些抱着夏秋的腿,有些拽着夏秋的袍角,看得出她们都不想让夏秋走,她们都对夏秋要离开道观这件事感到很不安。
“师父办完事就回来。”
使节出使,往短里说也是少则一年,三年五载也是常事。有些使节就是十年八年不归故国也是正常。
夏秋是代晋王去说和,她不必像寻常使节那般滞留那样久,可一年半载的时间还是需要的。
捏捏孩子们的脸,擦掉孩子们眼角的泪,夏秋到底还是登上了车驾,在摇摇晃晃中远离了道观。
晋燕相邻,一月夏秋就到了距离燕地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元君,今日外头已经开始下霜了。不若我们在城里待到春日,再往那燕地去?”
随行之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夏秋的脸色。
夏秋明白他在担心些什么。
燕地在北边,比晋齐两地更冷。冬天的燕地,就是冰雪掌管的死国。非燕人,在冬日进入燕地,有很大的概率被东西。也因此民间有传说,说是冬日不是燕人的人去燕国,会遭到诅咒。
“不可。”
“和谈一定要在开春前谈妥。”
否则冬日一过,燕人就会南下烧杀掳掠。那时即便晋王有心止战,晋人也绝无可能忍气吞声。
见夏秋神情坚决,随人无奈,只得嘴上应了,心里暗暗叫苦。
“那元君,我们得稍稍加速了。路上颠簸,多有得罪。”
随人双手抱拳,夏秋抬手示意无事:“我无碍。只是要劳各位更辛苦些了。”
众随人皆是一笑,随后一行人很快收拾东西,再次上路。
这一路果然颠簸,越是往北,被冻上的路越多。车马行在路上,随时都会打滑。折了腿的驴马站不起身,随人便会掏刀一刀了结了它们——这些牲口最后的用处便是作为口粮。
又是一-夜,一行人又是炖了一匹折了腿的马。夏秋没有胃口,只是喝了几口汤就钻进车中,想要多闭一会儿眼睛。
再有半天的路,她们一行就该到燕国的国都了。燕王应当早就收到了晋王的国书与下头城镇的报告,知道她与随人要入城。入城……也不知会不会顺利?
燕王会听她说么?燕王会信她的话么?不,在那之前,燕王会见她么?要是燕王不肯见她,她该如何做?去找燕王后?可传闻燕王后不得宠爱,倒是燕王的几个夫人比燕王后更有势力些……
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夏秋有些烦躁地睁开眼睛,黑暗里却忽然嗅到一股香气。
燕地的冬日不见花草,燕地更不产香料。还有这香气,为何……这般熟悉?
一只手从黑暗里伸了出来,捂住了夏秋因惊疑不定而微微张开的嘴。
“跟我走。”
当那声音在夏秋耳边响起,她一秒就认出了来人,她的泪水旋即流出眼眶,扑簌簌地沾湿了那人一手。
“!?”
黑乎乎的车厢里没什么光,可夏秋看清了那人的轮廓。
“公子?”
肩头一震,锦公子没想这人竟是如此轻易地就认出了自己。
要知道他刚找见这妮子的时候,几乎都认不出她来了!她长高了许多,脸颊却没那么圆润了,一定是这些年都没好好吃饭。还有她最喜欢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以前一见到那些卖货郎带来的绢花就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如今却只会穿灰白长袍,整个人活像涂了草灰的神女泥像,端得是半点生气也无。
……只是,她也变得漂亮了。漂亮得都让他有些自惭形秽了。
“既然你知道是我,那就跟我走吧。”
能被这妮子一眼认出,锦公子难言心中酸甜。他背过身去,朝着夏秋做了个“上来”的手势。
他打算背着她跑。
同时,他也不想叫她在把他的脸看得更清楚些。
他知道,他老了,他引以为傲的美貌也跟着黯淡了不少。他怕她认出他鬓角的星霜,也怕她发现他眼下的纹路——过去他那般美貌,这妮子也不曾夸他一句。这会儿他变老了也变丑了,这妮子再见着他,指不定会嫌弃他又老又丑。
夏秋怔了怔,他圆溜溜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亮。但她很快就垂下眸去,摇了摇头。
意识到锦公子看不到,她出声:“我不会跟你走的。”
锦公子回过头来。
为何?她当年不是一点儿也不想做女冠子的吗?
他心知肚明,她就是想听他一句留,这才说自己要去做女冠子!
为何如今他都来接她了,她还不走呢?
对上锦公子的眸光,夏秋眼中湿意泛起,鼻子也酸得厉害。
锦公子能看透她,她也看得透锦公子。她已然明了锦公子当年是察觉到了她对他的心意,这才将她远远推开,也明白锦公子如今来寻她,那是他无言地服了软。
“……不跟我走也可以。至少别去见燕王。”
锦公子分明听到了自己话里的颤音。
“燕王暴戾,分不清黑白,更不讲是非曲直。你不能去!”
夏秋还是摇头。
“诸国早有盟约,不斩来使。我便是没能说和成功,燕王也不至于杀了我。”
“那个燕王哪里是会这种讲信义的人!你——”
“公子,我不是要和你唱反调才要去见燕王的。”
确实,起初她说要去做女冠子是因为她气急了公子总把她往外推。
但在九霄山修行了一段时间后她就想明白了:做女冠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世间把公子变成了杀人的鬼。公子不杀人,便只能为人鱼肉。她到底有什么资格对着公子要求仁义道德?她可是仗着公子的庇护才能活下来的啊!她凭什么指责公子不救他人就是恶,公子杀人就是恶?
她不是也知道的吗?公子从不杀恶人。而那盲眼老翁就是能活过那一天,下一日对于眼睛都在流脓的他来说也是折磨。
她若想救人,就该自己用自己的方式去努力,而不是央着别人让别人为自己出力。
这世间逼着公子做鬼,那她该改变的不是公子,而是这个世间。
以自己的双脚行走,自己的双手开拓。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助他人,改变周遭。当夏秋真的这么做了,她才看到这世上除了公子以外的许许多多的人。
她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影响不到公子分毫也没关系,她想要为观里观外的孩子们,想要为晋人想要为齐人也想为燕人带来一段和平的时光。哪怕这时光再短暂。
就算她失败了也没关系,就算她做得是无用功也没关系。她要去争取,她必须去争取!因为她还没有败!因为她还有机会!
“我不想后悔。”
“公子,我不想为自己本可以做些什么但没做而后悔。”
就算会为自己的无力而哭泣,就算会为自己的无能而痛苦……她也要拼尽一切去做!
“等我吧。”
抓住锦公子的手,与他一握,夏秋笑着贴上锦公子的额头。
“再等等我。”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傻瓜?明明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一个暴君,明明知道自己这一去就有被砍了脑袋的风险,却还一意孤行,偏要向那虎山去。
“我只等你五日……不,三日。三日后若我等不见你,我就去燕王宫劫走你。”
可他也蠢得不清不是吗?明明打晕这妮子就可以带她走,却因为看到她眼中那点点的亮而不愿意吹灭了这小小的光。
“到时候管你愿不愿意走,我都要带你离开。”
夏秋红了脸,眼里雾气朦胧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滴出泪来,然而她只是笑着,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
……
夏秋进入燕王都已有三日。这日夜里,锦公子已经按捺不住想去见夏秋,却被几人从燕王宫的屋脊上射了下来。
锦公子腹部受了伤,又差点儿被燕王的侍卫给找到。幸好夏秋的随人机灵,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把锦公子带离了燕王宫。
高烧昏睡了几日,锦公子再次醒来又要去找夏秋,却被夏秋的随人死死按在床上。
“公子切莫轻举妄动!燕王后与元君一见如故,邀元君留在宫中为她讲道!燕王虽然凶残横暴,但元君指不定能说动燕王后与她一起游说燕王!”
“奴恳请公子,请公子万莫因小不忍而破坏了元君的谋划!这可是事关几万人性命的大事!”
说罢夏秋的随人跪在锦公子脚边狠狠磕头,磕得脑门儿上鲜血横流。
锦公子不关心几万人的性命,锦公子只怕自己坏了夏秋的计划。
他只得隐忍,顺道养伤。
七日,又是七日,一月,又是一月。当锦公子腰上的伤快要痊愈时,他终于无法忍耐了。
——春日将近,夏秋却迟迟没有从燕王宫里出来。虽说她有时会和燕王后一同在燕王宫中露面,可就连这露面也越来越少。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腰间、靴子里都别上匕首,锦公子拿上被自己打磨得愈发锐利的乌金索,趁随人夜间休息的功夫夜探燕王宫。
“说,夏秋……秋夏子在哪里?”
匕首抵在了燕王后的咽喉上。
本来想大声哭叫求救的燕王后一见那扑在自己床尾、喉咙中涌出大量鲜血的侍女,顿时叫声噎在喉中,整个人筛糠般的抖。
“我、我带你去找她……你、你不要杀我,我也是没办法、是大王、大王逼我的……!”
燕王后明智地没有求救和无意义地哭叫。她只是一路哀求锦公子道:“放过我、放过我吧……”
锦公子没说话,他只是示意燕王后走快些。
尽管燕王后十句话里有九句是求饶,不过他听出来了,夏秋的情况不好,而且是很不好。好到燕王后都害怕他一看到那样子的夏秋,就能因为激愤而杀了她。
脖子上疼得厉害,隐隐的还能嗅到一些血腥味儿。燕王后不敢耽搁,只能带着锦公子前往王后宫深处。
看得出燕王后果然不得宠爱,这一路走来,两人竟是没有遇到一个侍卫。侍女也都待在屋子里睡得打鼾。
锦公子终于见到了夏秋。
她被吊在一个小房间里,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
“夏秋!”
锦公子掷出匕首,割断了吊着夏秋的麻绳。夏秋掉落下来,被锦公子一把抱进怀里。
太轻了。她实在是太轻了。
这种重量,根本不是一个大人……不,就是大一点的孩童也不该这样轻!
“——”
抱着夏秋瞪向燕王后,锦公子眼睛都红了。
他就像是一头嗜血凶兽,蓄势待发,下一秒就会用他的爪子撕碎面前的女子。
燕王后不住后退,退到墙边撞在墙上又往墙角里缩。她把自己缩成一团尤嫌不够,还哭着求饶:“是大王!是大王要我这么做的!”
“他说他不能杀来使!所以!所以要我困住来使、不给她饭吃……!”
那样夏秋就是自己饿死,与燕王无关。
锦公子恨不得一脚踢死燕王后。可他怀里的人似乎有了一点知觉,她轻轻扯了下锦公子的衣袖,一双眼睛掀开了一条浅浅的细缝。
“公子……”
气若游丝,夏秋连说话都很艰难。
暗自发誓日后一定要来杀了燕王,锦公子不再理会涕泪横流的燕王后,背起夏秋就快步向外走去。
被断粮的第十日,夏秋几次昏死过去。她意识到自己随时会死,心中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不要来,老天爷,不要让公子来。
不要让公子看见我这幅模样。不要让公子为我生气。
还有……不要让公子难过。
可她的公子还是来了。
她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依偎在公子怀里,竟会是在脏臭的牢房里。
但想想这样自己也算了却了一个心愿,又觉得释然。
“公子……”
“不要说话!”
那人怒喝一声,看来是气得急了,连音调都不似平时那样沉稳。
“公子啊……”
“都让你——!”
“再不说,我怕我,就没机会说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见到公子的欢愉激发出她身体里最后一点活力。
她知道,回光返照的时候到了。
“公子,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知道……你不姓锦,也不叫锦……”
趴在公子背上,她看不到公子的模样,只能听见公子一声哽咽。
“……泽。”
“我是顾家幺子,顾泽。”
顾家……顾泽?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般呐……
在七雄各据一方之前,曾有许许多多的小诸侯国散落在大地上。其中一个诸侯国的大王,就姓顾。
她做女冠子的这些年曾经听人喟叹过可惜了顾氏一族。这一族人人皆美,这份美却也成了孽。天子一驾崩,诸国一乱,这小国就成了最先被灭的一国。这顾氏的美人们也成了遭人疯抢瓜分的财宝。
有传言说顾氏最小的孩子被卖给了一年迈妖人。那妖人武功高强,还会用些奇妙的法术。他自称要为自己换个壳子,后来也不知是换成功了还是换失败了,总之就这么销声匿迹,再不见踪影。
公子四处杀人,还专杀那爱美有钱之人,原来是他以身为饵,一路报仇。
……也不知道公子报完仇了没有?她希望他报完了,那样她的公子就不会再受仇怨的禁锢。
“能知道公子名字,夏秋下辈子……就能去寻公子了呢。”
“嘿嘿”轻笑两声。夏秋闭上双眼,干裂的嘴唇轻磨顾泽耳际。
她的双眼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公子呀,”
一滴泪从夏秋的眼角泌出。这是幸福的泪水。
“夏秋心悦你。”
以前的她不敢说。因为她一看到自己那张脸就觉得这么张脸站在公子身边真是给公子脸上抹黑。
以前的她也不敢承认。因为她一看见公子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就害怕这张脸露出“你配么?”的神情。
但是现在,她不怕承认,她不怕言说。
她可以拿出她全部的勇气,不惧伤痛地去对她的公子坦言。
天还没全亮,灰白色的天空飘下雪来。六角形的小冰晶被风带进了走廊,沾在了夏秋的睫毛上。
含着这一生有过的最幸福的笑,顾泽背上的夏秋不动了。
“夏秋?”
“夏秋!”
顾泽的眼前,那里就是王后宫的出口。
“夏秋!夏秋!夏秋!!!”
顾泽的喊声引来了侍卫——再是怠慢王后,这里也仍是大王的宫殿,大王的侍卫们还是要定时巡逻的。
“说什么心悦我……哪儿有你这种说了就跑的人?”
“你若心悦我,就起来呀!像以前那样阻止我杀人呀!”
乌金索带起了血花。一个个的人头就跟熟透了的果实似的,咕噜噜地乱滚,果汁溅满一地。
“夏秋……秋秋……”
“你不觉着,秋秋这个称呼比秋夏子好听么?”
“我是不会叫你秋夏子的。我要叫你秋秋。”
“秋秋,秋秋,我的秋秋……”
“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秋秋——”
太阳升起了,却被掩藏在厚厚的云层之下。雪花越来越大,铺天盖地洒得人睁都睁不开眼睛。
从王后宫一路杀到大王寝宫的顾泽逆着光向前走,他的身后是洞开的宫门与凄厉的风雪。
“我和秋秋不一样……”
他的秋秋总是想着救人,他却只会杀人。
“秋秋,我做不到你做的事……”
顾泽自言自语的呢喃着,不断挥舞着手中的乌金索。
杀了太多人的乌金索已经钝了。
“但是——”
“杀!给我杀!杀死那贼子!”
顾泽停步,在他的前方燕王在他的华床上怒嚷着。他身旁那几个美-艳的妇人尖叫着从床上滚下去,有的还爬到了床底下躲起来。
“这件事我能为你办到。”
顾泽无法说服燕王不向晋齐二国开战。
但他能杀了想要开战的燕王。
刀光剑影,血花四溅,顾泽没能用已经钝了的乌金索削开砍向他的每一把刀。
不过没关系,因为他用乌金索把燕王吊到了他宫殿的大梁上。
“秋秋,你不用去寻我。我自会找到你。”
“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要去哪里,”
“我都会追着你,到你身边去。”
杀完人的顾泽抱起被自己放在燕王寝宫门口的夏秋尸身,他炽热地亲吻夏秋冰凉的眼皮。
“等等我。”
“我这就去。”
赶来的宫中守卫一声厉喝,几百支箭同时朝着顾泽的背部射来。
满铺盖地的箭雨将顾泽射成了筛子。他浑身鲜血咕嘟涌出,从上到下浇淋了他与夏秋一身。
“……看,多像我们,”
“都……穿上了……”
“喜服……”
……
“……!!”
顾泽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夏秋被他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让声控灯开灯。
“小泽?”
见顾泽满脸难受拼命地喘息,夏秋凑到顾泽跟前,先是摸到额头,跟着又去摸他两颊。
顾泽额上与颊上都烫,但温度还不至于高到和发烧一样。
夏秋刚放下心来声控空调让空调再调低一度,就被顾泽握住了肩膀。
“秋秋?”
“嗯?怎么了?”
谁想顾泽竟然又问了一遍:“秋秋?”
柔软又温暖的手按住了顾泽的手臂,夏秋笑了起来:“做噩梦做傻了?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夏秋的体温那样真实,夏秋的声音也一如既往。这些最平常不过的事物却让顾泽感动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他双手轻轻用力,瞬间就将夏秋按倒在床上。
夏秋张嘴想问顾泽怎么了,嘴却被堵住了。
先是急切的确定,后是享受般的研磨。把睡衣脱下一扔,顾泽覆到了夏秋的身上,故作凶狠貌。
“这是秋秋你的全责!”
“啊……?”
夏秋不明所以。
“都是秋秋你前几天跟我说了你做的那个怪梦,才会害得我也做了噩梦的。”
“难道小泽你也梦见了?”
“嗯,梦见了。”
顾泽说着,拉开了夏秋睡裙的带子。
“梦还会联动的吗?”
夏秋好奇,原本还想问问顾泽的梦的细节,遗憾的是她很快就没那个工夫了。
顾泽其实并不在意噩梦。他只是光明正大地用噩梦当借口,去爱他最爱的人。
——无论这梦是真是假,无论这梦是因为秋秋对他说了她做的噩梦,导致他的大脑在他的梦中以他的视角复原了秋秋梦到的事情,亦或是这梦真的就是他和秋秋的前世,是他们遗忘了的上辈子,都无所谓。
重要的是这梦又又又一次告诉他:要抓紧面前的人,要珍惜两人在一起的每一秒钟,要大胆地去直视并承认自己的感情,要忠于自己的心。
还有,要用最大的勇气朝着自己爱的人说出最真诚的爱语。
即使那很俗套,即便那一点也不帅气。
“秋秋,”
抚摸着夏秋汗湿的面颊,看着她满面红晕地蹭在自己手心里,顾泽低头亲吻夏秋。
“我爱你。”
发自心底地微笑起来,夏秋也抬手环住了顾泽的脖子。
顾泽的爱和勇气她收到了。她也想给顾泽她的真心。
“我也是。”
亲吻顾泽的下巴,一路吻到顾泽的嘴角,再吻上顾泽的鼻尖。
“我比你想象的,还要爱你。”
两人相视而笑,最后又吻成一团,黏合到了一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