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遇到了花子

以前，关于灵魂的事儿，我连听都没听过。但自从认识了花子和时二，“灵魂”便成了我永生永世绕不开的话题。但在认识他们两个之前，我在人们眼中就是个疯疯傻傻的浪荡鬼，他们都叫我“傻子”，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的，很容易被记住。

在我们黎国，像我这样的傻子并不多，物以稀为贵，我觉得我们应该被当做珍稀物种来保护才对。可事与愿违，现在连小要饭花子都敢欺负我。也怪时局动荡，黎国一直处于不安定之中。

街上那几个小乞丐极其可恶，我好不容易在开公庙捡来的两个馒头都被他们抢了！不教训他们一下难解我心头之恨。我大喝一声冲过去，一番苦战之后，我被他们打跑了。我都跑了，他们还在后面追，一直追，我有这么可恨吗？我只能一直跑，进了一座山。

这山我再熟悉不过了，我“噌噌噌”爬到一棵万年古树之上，茂密的枝叶贴心地护住了我。那几个家伙站在树下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一起向我扔石头，可惜他们打得力道不够，我只是头上轻轻挨了几下而已。我就不下去，有本事你们上来！他们开始往上爬，我折断一根树枝，谁上来揍谁，树枝的茬口处就出了红色的血液。大树骂了一句“你个小王八羔子”，我说“我保证再也不折树枝了”，大树说“再有一次，我就把你吸进我的身体里，永远别想出去”。然后它把树枝从我手上抢了回去，重新安在断开的茬口处。它身体一激灵，那几个家伙就掉下去了，我也掉下去了，我砸在他们身上，弹起来一次又砸下去，我很解气，砸死你们得了！他们翻身起来，把我按在地上揍了一顿，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看他们在视线中消失，我爬起来，狠狠地骂了他们一通。然后往外走，这山我再熟悉不过了，我决定换个方向，大约偏离他们所走的路线四十五度，出去以后他们就遇不到我了。但是我迷路了。在这么熟悉的地方，我迷路了，他们太臭不要脸了，害得我找不到家的方向。

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镇子北边一个破庙里。这庙供的是开公——传说中的正义之神，开公像很高大，是非常高大，但是他腿肚子上有个洞。以前有一个人被杀了，身上东西全被抢了，衣服都没留一件，凶手把开公腿肚子砸掉一块，把光着身子的死人放了进去。我来的时候那个人只剩骨头架子了，要不是那几个小乞丐追我，我还发现不了这个地方。我躲进去以后，把那个死人手骨伸出来，他们就一边喊着妈一边疯狂逃窜，我想他们就是那时候对我恨之入骨的。

死人的骨头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见得多了。别说死人的骨头，活人的我也见过，跟死人的区别不大，就是涂了些颜料。

去年有一天放学后，我和王洪兵他们哥俩儿在操场上玩了一阵儿才走，骑着自行车在路边的树影下，路边的树影下除了我，旁边还有一条排水沟，沟里没有水。我骑车很厉害，经常大撒把，今天也一样。但是我掉沟里了，我仰面朝天躺在沟里的青草上，青草间有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头块，挺硌人的，自行车也仰面朝天躺在我身上，车座砸在我胸口上。我费了些力气才爬出来，把自行车拉上来，刚要上车，迎面来了一辆大卡车。王洪兵他们哥俩儿正在看着我哈哈大笑，笑得直弯腰。王洪兵扶着车，他弟弟坐在后架上都没下车，扭着头笑。大卡车呼地一下就过去了。王洪兵当时把他弟连人带车推进沟里，他自己倒在车轮之下，我看到他胳膊肘那里伸出一截骨头，滴着血，他的半边脸上也都是血。

我看着他的骨头和他的血，发了一阵愣，然后我就撒腿往开公庙跑，我得求开公来救他。可是平时总在路上堵我的那几个可恶的小乞丐发现了我，他们对我穷追不舍，我把身上的一点钱扔给他们，他们也不肯罢休，之后我就进了开公庙，绕着开公一圈圈跑，就发现了他腿肚上的洞。我纵身一跃钻了进去。里面有噼啪哗啦的响声，我一看，是一只人手，只有骨头没有肉。我想王洪兵怎么跑这么快，比我先到的。我就抓着他的手，伸出去挥舞，那几个小乞丐竟然第一次被我吓跑了。

黎国，已经乱了好几年了，这让我非常不爽。撞了王洪兵的司机跑路了，好像都没人管。我很想替他报仇。可是那个司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我都不知道，哪里去找啊！王洪兵的灵魂已经转世投胎了，希望他这一世能平平安安。

现在，我想回到开公腿肚子里去，但是这山困住了我。难道我就这样搬家了吗？转了好几圈，实在是出不去了。我气急败坏地踢了那棵万年老树一脚。它也没躲，“很疼吧？”，它居然在故意气我！我坐下揉了会儿脚。

“你一点都不近人情，我都迷路了，你也不给我指引一下，我看你就是踹得轻！”大树对我的愤愤不平置若罔闻。是的，我需要指引。“风来”，我说。风真的就来了。我迎着风快步前行。“你不能拐弯，你一拐弯就把我带偏了”，我说。我不知道它拐没拐弯，应该是没有，因为我逆风出来了。可是出来以后，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从没来过。这里居然是个大坟场！

幸好，这里有吃有喝。好几个坟头上都有馒头苹果，还有酒。

我打开一瓶酒，咕咚咕咚喝了一气，然后抓起馒头狼吞虎咽。吃饱喝足，我双膝跪地，对着坟头磕着了三个响头：里面的，感谢盛情款待，山不转水转，来日再叙。这时，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坟后面传过来：“呵呵，哥哥，你是来找我玩的吗？”

“你咋那么大脸呢，我独来独往自娱自乐，找你玩个屁。”

“除了我，谁还愿意跟你玩？”

“你也太会挑地方了，你是从哪个坟堆里钻出来的？”

“那边有一个座空坟，我就住那儿。”她指了指身后。

“那你也是个有家的人，带我去坐会，我一直在跑，需要休息，歇会再玩，前头带路。”

她住那地方也有个大洞，里面居然也有一堆骨头。我说“你家里是先有死人，后有的洞？”她说“是的，有两个人把这里面的东西都掏干净了，后来又回来一次，发现我在这里走来走去，他们就吓跑了。”

“那你就成了守墓人。”我躺在棺材里说。

“我出去过，外面没意思，又回来了。”

“那你跟我一起走吧，两个人出去，应该有意思。”

她假装琢磨了一下，假装勉强地说：“好吧！”

我说“你装模作样的样子一看就是装的”。她说“你得得瑟瑟的样子一看就是个经常挨揍的货”。我说“是的，当你习惯了挨揍，得瑟就成了常态”。

“我们去哪？”她连头发都没舍得扎起来，还粘了很多草棍儿。

“你的头发有点恶心，脸上还有鸟粪，去找个河沟洗洗。”我觉得我脸上鄙视的表情应该足够夸张。

“嘻嘻，好吧，听你的。你脸上肿起来那几个大包还挺好看的，挺像这个坟场。”

我说“你闭嘴”。她闭上嘴，过来摸了一把我的脸，说“一点都不让人心疼”。

“你是傻子”，我说。

“你也是傻子”，她说。

“我不是傻子，别人都说我是疯子。”我说。

“我不知道我是傻子还是疯子，我没跟别人说过话，除了你这个又疯又傻的人。”她说。

“你叫什么名？你别说，我猜猜，你叫‘花子’，叫花子的花子。”我知道我猜得没错。

“行，那就叫花子吧。总比傻子好听点。”

“傻子不好听吗？这个名字朗朗上口，你不觉得吗？”

“你肯定是喝酒喝上头了。”

“我喝的是假酒！”

“傻子，你看，这帮家伙从来没见过，他们是从县城来的吧？”花子眼睛比我还尖，这让我不太舒服。

打南边黑压压飞来一群鸟，这些家伙，自己有家不呆，跑这来得瑟什么！“喂，你们是来旅游的吗？”我优美清亮的声音让它们不得不停下来，扑闪着翅膀。“暴雨将至，狂风先到，傻子，快带着你的妞躲起来，找个山洞。”领头的家伙个头比我还大！

花子向它们敬了个少先队礼，表示感谢。妞不妞的她好像不在乎。

接下来是成群结队的猫狗和老鼠，呼隆隆冲进了山里。万年老树已经被他们占领了。

老树高声呼唤我说：“你们俩个应该去县城的人报个信儿，这场暴风雨破坏性太强大了。”

我觉得有道理，就和花子一路搭了一辆货车去了县城。

可是到了以后，没有人相信我们，还被一群不好好上学的混蛋疯狂地追逐。

我和花子在县城的街道上慌乱逃窜。

我打开一个窨井盖子跳了进去，摔了个大腚蹲儿，好家伙，这个管道还挺深！地面上那群家伙在井口看着我，抓耳挠腮团团打转，突然又全都跑走了，我想它们是去追花子了。唉，可怜的花子，不过她应该没事，我没听到她的呼救声。

这个管道不光是深，还很宽敞，在里面跳个霹雳舞毫无问题。管道壁上竟然还有外国字，也可能不是字，反正我不认识。我在里面向着花子的方向跑了一阵，毫无意外，她也在向我跑来。我张开双臂想拥抱她一下，被她一脚踹倒，她说我像一条扑向她的恶狗。看来她对温暖友善的举动有天然的抗拒。我们又找了个井口钻了出去，此时花子的脸上不光是鸟粪，又粘了很多别的粪。

“几楼安全？”花子问我。

“刮风的时候，几楼都安全。涨水的时候，越高越安全。”我说。

“那就不高不低吧，中间楼层。”她说。

我找了一个家里没人的房子，花子撬了锁，进去以后坐了一会儿。然后喝了点水，花子洗了个澡。洗完澡出来，吓得我从沙发跳起来：“还真是天仙！”

“冲你这个反应，我跟你说声谢谢。”她很得意。

“那你也是花子！”我瞪了她一眼。

“你一直都是傻子。”她说。

很快，风来了。

随后，雨也到了。

我和花子无能为力地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狂风咆哮、暴雨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