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子先生】
第2579章?【子先生】
太虚阁员的任期是三十年,理论上来说,要在神霄战争开启后的第二年,才需要考虑第二届阁员的人选。视战争的激烈程度,或许还要延期到战争结束。
那时候的太虚阁员名额归属,将会深刻体现战后的世界秩序。
所以洪君琰这般眺望天下的帝王,从几年前就开始做准备。
客观地说,这九个人里,无论哪个,都没有什么中途被换下去的机会。他们已经是掀起时代浪潮的人物,是当代最天才的代表。
上一次有替换的说法,还是斗昭坠落阿鼻鬼窟,久无音讯,已经被认定为战死,楚国急需有人在太虚阁里为楚国争夺权益,这才推出了钟离炎。
是以今日一见照无颜,斗昭的眼神便不太友好。
要不是“赶马山双骄”名噪一时,知晓姜望和许象乾是生死之交,又曾救照无颜于文字茧……他不会这般客气的不言语。总归是要给同僚一个面子。无论是多么抠搜的同僚。
“这么说,钟先生出事了?”姜望语气平缓,看不出心中所想:“照师姐可知内情?”
照无颜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通知我的人什么也没有说,只说这是书山的安排,让我处理好太虚阁事务,管好刀笔轩,不要丢失儒家在太虚幻境的话语权。”
“也没有说钟先生怎么样了?”
“没有说。”
“通知你的人是谁?”剧匮问道:“左丘吾院长?”
骤然接到这样的安排,照无颜也很头疼,她是何必来这里接受这些绝顶人物的审视?她的道路又不在此间!
“不是左院长。”她叹了口气:“是书山走下来的大儒,拿着【子先生】的手令。”
以剧匮之严肃,也一时失声:“子先生?!”
【子先生】乃书山山长,在道历新启之前就执掌书山的存在,真正的儒门领袖。但非常神秘,在道历新启之前没有什么显眼事迹,在道历新启之后的近四千年来,也几乎没有过动静。
不知其名,其性,其貌,其书。
只是在几位书院院长,以及一些书山上走下来的大儒口中,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他好像只是一道常年对着那株十万年青松独坐的背影,是守在青松残骸前日复一日、年又复年的某种惦念。
书山上尽是皓首穷经的老儒,其实是不怎么理会世间事的。像颜生下山追杀罗刹明月净,是极少见的情况。
通常人们所说“书山的决定”,指的是勤苦书院院长左丘吾、暮鼓书院院长陈朴、龙门书院院长姚甫、青崖书院院长白歌笑这四位大宗师的共同决策。其中任意两位签署了决定,便能代表书山。
而今【子先生】竟然亲传手令,让照无颜来太虚阁替代钟玄胤。
仅仅是这样的安排,需要【子先生】手书吗?
究竟是有怎样天翻地覆的大事发生?
钟玄胤的命运……已经确定了吗?
座上众人,各有各的思忖。
姜望倒是也听颜老先生提过一嘴这么个人物,不过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特殊。
在如今这个注定显耀史册的大争之世,什么样的牛鬼蛇神都走上舞台,各种延续千万年的布局都纷纷掀开。而后有的失败,有的失败,有的也失败。
有一种赌场即将关门,桌上所有赌徒倾家一注分生死的残酷美感。
前有陨仙林中【无名者】,后有中央逃禅【执地藏】。【子先生】听着吓人,连超脱都不是,有点动静便有点动静,不值得惊惧。
他想了想:“确定是【子先生】的手书吗?”
照无颜叹了口气:“虽然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子先生】的手书……但这份手书,没人可以仿造。而且假的也送不到我这里来,因为我的老师已经去了书山。”
她其实对太虚阁员没什么兴趣,她的兴趣在治学。而治学之外的时间,都被许象乾安排得满满当当,朝花暮雪,天外寻幽,总之是到处玩耍。许象乾自许他们两个为“九天十地,快活眷侣”,她称之为“游学”。
龙门姚甫登书山,这又是一次沉重的加码。
黄舍利若有所思。
剧匮严肃地道:“请照姑娘到门外稍候,替职钟玄胤的事情稍后再说——我们几个人需要商量一下。”
理论上书山是有换人的权利的,其他阁员也不太能干涉。因为这名额本就属于书山,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是书山推举。
但理论之所以是理论,就是因为这践行的过程,往往山长水远,未见得能如人愿。
照无颜当然明白,自己还没有被面前这些人认可,也只是点点头:“正好我在太虚幻境里逛逛,也很久没有感受此间变化。”
姜望亲自送她出门,解释道:“他们并非是质疑照师姐的才能,只是对钟先生还有期待。毕竟也同事了这么些年……”
照无颜摆了摆手:“此亦人之常情,我岂会介怀?”
想了想,她又说道:“这次的事情非常复杂,我虽不知内情,也觉浓云盖顶。连【子先生】都惊动,师尊他们也前往书山……姜师弟,万事小心,莫要冲动。”
姜望宽声道:“师姐放心,我不是个莽撞的人。”
照无颜看了看他,终是没有说话。
杀完【无名者】杀【执地藏】,打完【执地藏】打苍图神……世上还有比姜师弟更莽撞的吗?
但姜望称她一声“照师姐”,她却不能真个把姜望当师弟训。
许象乾可以百无禁忌。她却要记得,眼前这位,是镇河真君。
她还欠了文字茧里的一条命。
阁门深掩,小楼成一统。
当姜望回到自己的位置,今日这场太虚会议的最重要议题便开始——
这是一场关乎失联阁员钟玄胤的讨论。
仍然是姜望执笔记录。
照无颜的到来已经拔高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在场这些人里只有懒得动脑子的,没有真个没脑子的,都知晓谋而后动的道理。这时都坐在那里面无表情,暗地里神念都要冒烟——都在动用各自的关系,来探查这件事情的种种细节,前因后果。
书山【子先生】让照无颜来太虚阁替位,是事态的宣告,对这些手眼通天的人来说,这个态度本身也是线索。
姜望的屁股才沾着椅子,李一便开口:“最新消息,汗青简已经合卷,现今整个勤苦书院都是封锁状态。内外隔绝,交流不通。无法探知里面发生了什么。”
不愧是执掌最初的那一个,就连把握情报都比旁人快。
当然,背倚道门和中央帝国,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能够跟他比情报了。
众人脸上并无异色,显然都已经通过各自渠道确认了这个消息。
姜望也通过众人的脸色,得到了确认。
出事的不仅仅是钟玄胤,竟然涉及整个勤苦书院!何能卷起【汗青简】,天下第一书院,就此封山闭门?
姜望相信,汗青简合卷一定是今天才发生的事情,甚至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
作为勤苦书院的镇院之宝,洞天排名极高的【汗青简】,从来都是铺展状态,广记文事,不拒交流。勤苦书院的真正山门,就落在此简中。
天下第一书院合卷封山,这样的大事,绝对瞒不了太久。
在场哪个不是耳聪目明?
但凡昨日合卷,今天就不会有人问钟玄胤怎么了。
“看来钟玄胤给我写的那封信,就是最后一次对外交流。考虑到他的时间已经混乱,应该说这封信是最后一次被外界捕捉到的交流。”剧匮冷静地分析道:“综合他给姜阁员、苍阁员的回信,我想勤苦书院的变故,应该是一个循序渐进的事情。在过程上循序渐进,在结果上突然发生。”
重玄遵有些感慨:“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旦山崩,转念之间。”
“若勤苦书院已成溃堤,谁是那个蚁穴?”秦至臻仔细地问:“钟先生么?”
“一个蚁穴哪里担得起这样大的责任?”重玄遵道:“院长左丘吾,当世真人金清嘉,这一代的书院大弟子崔一更……勤苦书院失去音讯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是。”
这话有些骇人,众人皆看着他。
“前段时间我研究了一下历史,我有翻书查作者的习惯,无非是在岁月黄卷里一刀斩见。但作为当代最有影响力的史书经典,《史刀凿海》的作者,竟然已经失踪很久。勤苦书院对外的说法,是他一直隐秘地寻找历史真相,所以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有一个很重要的点——”
重玄遵沉吟道:“牧国圣武皇帝登神以后,《牧书》已经极大丰富。《史刀凿海》里的《牧略》,也得到补全……这是对司马衡道途的完整。他不该没有反应。”
黄舍利摸了摸下巴:“或许勤苦书院的现状,正是他所做出的反应呢?”
“现在还不能确定勤苦书院发生了什么。”苍瞑慢慢地道:“钟先生昨天都有传信到剧先生手中,哪怕他的时间已经错乱,但至少说明那个时候还有消息能出来。勤苦书院里高手如云,更有左院长这样的大宗师在,很可能早就把关键问题送出来了。事件真相应该在书山手里,只是我们目前没办法知道。”
“让照无颜来替职参会,封锁相关信息,书山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他们是要自己处理这件事,要在儒门内部解决一切。”剧匮眉心的闪电,仿佛已是真实存在,即将撕裂他的天庭:“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不要干涉?”
这位太虚阁里最严肃的阁员,仿佛在任何时候都是一板一眼,直到现在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书山的实力深不可测,至少有供奉小洞天第一宝具【春秋笔】的儒宗二老,像旧旸太子太傅颜生这样的真君,应该也还有,几位院长也都是一代宗师。现在连【子先生】都惊动……放眼整个现世,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应该不多。”
“对书山上的人我不了解,但陈朴院长、姚甫院长、白歌笑院长,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界,都在我们之上。他们对事件的认知比我们详细,他们对事件的判断,也理当胜过我们。按理来说,我们应该接受,而不是抗拒。应该等待,而不是捣乱。”
“太虚阁说到底,是服务于太虚幻境的组织。我们不是制定现世规则的人,也不是现世秩序的执行者。在理论上,我们没有足够的权利,去干涉勤苦书院的内部事务。”
他一条一条地分析着,到此顿住了,许是觉得不必再说。
这些道理,大家谁不懂得呢?
他抬起他的眼眸来:“不必干涉的理由有很多,要干涉的理由只有一个——钟玄胤是太虚阁员,是我们的同僚,是我们的战友。”
“自道历三九二六年九月九日第一次太虚会议以来,我们已经共事了五年。这是太虚幻境疯狂扩张的五年,我们一起经历了无数的事情。书山让照无颜来替职参会,就是已经宣告钟玄胤的死亡。”
“但对我来说——钟玄胤就算是真的死了,我也得亲眼看到。”
剧匮全程语速不快,最后也只是平静地说:“这是我的表态。”
秦至臻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就像看到一块冰冷僵硬的石碑,忽然变成了流动的水,变成了燃烧的火。这个不苟言笑的小老头,他的执拗顽固向来只是针对于律法,这似乎是第一次落在某个具体的人身上。
“你始终是一个活在规矩里的人,偶尔任性一次,显得可爱许多。”斗昭懒洋洋地予以点评:“但还不够。”
“大丈夫生于天地,哪来那么多思前想后,条框枷锁!”
他慢慢地坐正了:“钟玄胤是不是我们的人?是不是联系不上了?那我们就去联系他,写信得不到回应,就上门去找,门锁上了就砸开——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横刀在膝,抬手抹过刀脊:“谁会拦?谁能拦?放眼整个天下,纵有我们不能承担的后果,也不在这件事情上。”
“太虚阁此去,并不是为了干涉什么。”姜望在这时候出声总结:“我们只是去接钟先生回来开会,大家都很忙碌,他总这么偷懒可不行。一直让我写记录,我的字……也不很好看。”
阁中有片刻的沉默,接着每个人都站了起来。
剧匮的眼睛没有看任何一个人,他只是用那近乎恒定的,石刻般的声音,宣布道:“关于寻找钟玄胤的提案……全票通过。”
整个太虚阁楼,一霎璨光满堂,就此消失不见。
晚八点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