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雾野

1.雾野

蔺阳历九二〇年三月二十九日亥时二刻

雍都银宫清源殿。

漆黑的夜里,酥纸宫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格外明亮。

黑影灵巧踮着脚尖,踩着灯笼攀上了轻轻的落,殿宇的朱瓦上,身形轻盈的如同一阵风。

黑衣人眼底迟疑了一会儿,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双眸,目光犹豫。短短十个弹指的功夫,银宫的守卫已经来回巡逻了七回。

夜晚的银宫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他今日能潜进来已是侥幸,如果此时被擒,得不偿失。

是离开还是继续寻找?黑衣人努力隐匿身形,躲避了又一轮巡查。黑衣人紧咬牙关,如果再犹豫下去只怕会暴露身份,于是转了个心思,眼中闪过一抹狠意。

他从腰间的皮囊里掏出一颗透明的琉璃球。

这琉璃球看起来很是奇特,里面是半透明的黏液般的稠密物,此球握在手心,周围登时一股浓重的腥臭味道,像腐烂的鱼虾味道。

那人眉头都没皱,单手从窗里翻去,轻盈落地,一连将十余个琉璃球丢在宫殿的主要角落。

黑衣人点燃火折子,随手一丢。

那黏腻的脂状液体迅速被点燃,眨眼的功夫,三尺高的火舌喘息间便燃起来,黑衣人轻功卓越,很快就窜上了殿外十余步外的梧桐树上,压低喘息和呼吸频率,藏身在树上阴影里。

银宫夺走了他最重要的人,好容易来一趟,总要给这个吃人不吐骨头地方,留下点自己来过的痕迹。

黑衣人冷冷的凝着眸子,缓缓握紧了拳头。

清源殿往东九百步,便是银宫主君的翎朝宫。

雾野在房间的阴影里静静地擦拭着月牙弯刀,安静的像不存在一般,时不时望一眼端坐在不远处主君。

案牍之上,越朝寂握着金纹狼毫,女子安静的垂眸,阅读奏折时不时皱起眉头,苦恼的咬着笔尾,遂后想到了解决之法,秀眉舒展又恢复轻松。

雾野轻轻的扬起嘴角,白日里在朝堂上的主君都是一副严肃尊贵,恍若完美雕塑一般的冷静沉稳,望着座下诸臣,一帮心思缠密如蛛丝的老油子官员中显得游刃有余。

只有雾野知道,私下的主君,每日半夜都会因为批奏折而打瞌睡,头上下晃悠昏昏欲睡,偶尔还会因为瞌睡将额头磕到燃尽的香炉上,抱着脑袋,疼的龇牙咧嘴。

亥时二刻,正是人昏昏欲睡的时辰。

可是今日略微不同,雾野自小习武,耳力很好,隐约听着外头有些骚乱。

婢女青椤从外面推门而进,清秀的容貌与她淡青色的衣衫格外相宜,青椤虽神色慌乱,但是举止间丝毫不乱礼仪。

“启禀主君,清源殿走水了!”

啪!毛笔重重的拍在桌案上。

“遭了!”越朝寂匆忙站起身,青椤迅速利落的侍奉越朝寂更衣。

越朝寂的眉头皱了起来,神色担忧。清源殿对她来说意义非凡,凝起目光:“吩咐下去,全力救火。”

青椤是越朝寂的心腹婢女,自然知道清源殿对主君来说的重要:“主君赎罪,方才宫人们救火,这火起的古怪不说,寻常的水竟无法熄灭!”

“无法熄灭?”越朝寂匆匆往门外走去,那里放着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定了定心神:“怕是有人有备而来。”

越朝寂顾不得仪容,“雾野,你先去清源殿那边盯着,若是人为,此刻凶手肯定还没逃出银宫,增派人手,搜宫,必须把人留下。”

雾野领命,下一刻,消失在房间里,身形像是蒸发了一般。

青椤早知道主君带回来的这个叫雾野的黑衣女子不一般,当时主君让她担任銮仪卫掌卫事大臣,管理皇宫所有侍卫护使时,青椤还惊讶了一番,自蔺朝开朝以来,还未有毫无家族背景的女子做一品武职官员。

但雾野也是有手段的,短短半年,便将那些保卫银宫的名门世家的子弟们收的服服帖帖,对她崇拜至极。

越朝寂赶到清源殿时,火焰没有丝毫扑灭的迹象,反而还因火势越来越大而横向绵延。

“怎么回事!”

越朝寂皱眉,眉头隐隐的怒气让这个一直以来都以贤德仁善的君王显得格外威严。

“君上饶命,这里头的燃料不知道是什么,凡水竟然无法熄灭,已经有好几个小太监触碰到那火焰,转眼被烧成了灰烬。”小太监跪在地上频频磕头,尖利的声音给周围增添了几丝恐慌。

越朝寂右眼跳的厉害,世间竟有无法熄灭的火!

她出神的望着那幽蓝色的火舌,诡异的火焰颜色在漆黑的夜里恍若野兽,似乎能将一切吞噬殆尽。

“不能再等了...”越朝寂数年来都没有如此焦虑过,她手指轻捻了个咒印,猩红色的灵气在她指尖环绕。

青椤望着那无法熄灭的幽蓝色火焰,一边焦急的踱来踱去,一边指挥着侍卫婢女奔走灭火。

场面虽然混乱,但是因为银宫治宫严谨,大火之下各司其职,谨守自己的位置,一切仅仅有条。

此局面之下,每个人坚守着自己的位置,没人注意到银宫的主君此刻正一身便装现在危险的火海之外。

一时间没人顾全主君的安危,更没人留意到这个平时威严难以猜测心思的主君的想法。

不远处的雾野看到了越朝寂的细微举动,在越朝寂往前一步时握住她的手腕,沉默的眼瞳中带着担忧:“主君,不可在往前。”

越朝寂知道雾野是担心自己,柔和安抚道:“不碍事,那件东西就算拼死我也要拿回来。”越朝寂认真不容拒绝的神色让雾野更加沉默。

“那我去。”雾野不肯让步。

越朝寂回头,对雾野微微一笑:“你的术法这么烂,只会打打杀杀的,我会法术,这火伤不到我,别担心。”

雾野是这个偌大银宫里唯一真正了解越朝寂的人,越朝寂认定了坚持的事,是谁都改不了主意的。

可是这邪火诡异的很,已经有好几个宫人在这火焰下化为灰烬。

雾野不会让越朝寂冒险,她握紧手中的月牙弯刀,有些迟疑,若是越朝寂再次坚持,自己就不得不先敲晕她了。

越朝寂似乎料到了雾野她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拦自己,所以她先雾野一步,指尖光芒闪烁。

雾野脚下的土地突然松软起来,破土而出纤细却无比柔韧难缠的草根,将她的双腿紧紧的束缚。

“抱歉,就算是死去,我也必须找到它。”

越朝寂缓缓回眸,对雾野微微一笑,那双眼睛特别明亮,像一束光在浔水河上波澜轻漾的闪烁,粼粼波光总让人想到醺红的落日。

孤独安静着光明即将黯淡的坦然。

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目光,雾野怔了一下。

雾野日夜陪伴的主君,可是今日,她发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这个优雅尊贵的女子,如今她这坦荡勇敢的模样,在雾野看来,竟隐约有从容的赴死的决心,主君没有迟疑,她眼底的解脱以及主君眸底迸发出的勇气,在潋滟火光里让雾野失神。

“主君....”雾野眼中露出深深地恐惧:“不要....”

雾野想抓住越朝寂的手,然而脚下却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纵火者正靠梧桐树的隐形里,用戏谑的神情观望着,在看到银宫主君执着坚定的神色时,不由心头觉得有些熟悉,从前,他也认得一个如她一般的人。

可他还未反应过来,那个女子便已经用术保护着自己,跃入了火海里。

他心头微动,熟悉感涌上心头,但很快,他就自嘲冷哼了一声,自己在想什么,他的小丫头,是个穿着破旧披风,从不敢正面看人得卑微姑娘呀,他心疼她的善良,曾承诺给她一个家。

他的丑丫头怎么会是这个尊贵从容的优雅女子呢?

看着纵身跳入火海的女子,黑衣人懒懒的将面罩摘下,露出一张极为俊美的脸庞。

“真是愚蠢。”黑衣人心口不一的嘲讽,这东西可是天底下最好的燃料,只要点燃,便有可以吞噬一切的恐怖威力。

他俊秀的眉微微皱起,看起来颇为桀骜。想不到传言里的银宫主君,竟是个执着的傻子。

正此时,一个洁白的影子从雾野身边掠过,在火星飞扬中,擦过雾野的额角的碎发。

遭了,是他!

黑衣人重新将身影隐匿在黑暗里,浑身都散发着警觉的敏锐。

那道白影在黑夜中与火焰相呼应,散发出柔和的纯白。?

?雾野心中安定下来,那身影是一尘不染,没有杂质的白,只看着那个背影,便让心头的恐惧驱散,人莫名的放下心来。??

这抹白衣身影是蔺朝神殿里唯一的大神官。

没有人知道这位大神官的年纪,只知道蔺朝开朝时,便有这位神官的记载。

极少有人见过他的尊容,听说这位传说中的神官,住在九重神殿的最顶端的观星台,从不轻易离开。??

但雾野知道,这位神秘的大神官,不仅是蔺朝最极致的法术的使用者,还是银宫女君王越朝寂的老师。??

雾野微微侧头,若有所思。有些不入宫廷的野史记载,这位大神官,曾是一位真正的神。

雾野甩甩头,谁知道这些是不是不入流的传言呢?

突如其来的大火和几乎要殉火的主君让雾野心头发乱。

眼下,她只能将头脑中的杂念抛却,紧紧的盯着将房梁上侵蚀一切的凶恶火焰。??

府煜抱着银袍女子从火焰中优雅走出,熊熊火焰围绕着大神官府煜,却没有半点火星落在大神官身上,似乎有个透明的薄膜将两人笼罩其中。??

雾野注意到,昏迷的主君手心里,紧紧的攥着一支珠花簪子。

越朝寂冲进火场,抛却性命,不为了什么,说来可笑,只为了一个上面有珠花的银簪子。??

雾野不懂,主君坐拥天下山歌,若想徒手摘星,便有无数为了她的愿望肝脑涂地。??

她是银宫的君王,莫说簪子,目光所及之处她都可以拥有。一切都是唾手可得的,可是,堂堂的王,就这样毫不犹豫的拥入火海,放弃了生,只为了一个普通的珠花银簪?

府煜怀中轻柔的横卧着昏迷的越朝寂,雾野原本想从大神官手中接过她的王。

但看起来大神官显然没有放下人的意思。

他清冷的声音在雾野耳边响起,用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把这里的眼睛嘴巴清理掉,银宫大火消息不能离开这里。”??

雾野垂眸应是,再抬眼,眼前的谪仙似的男子和怀中昏迷的尊贵女子已经消失在了她面前。??

虽然神殿和银宫一直是水火不相容,但毕竟还未撕破脸,表面生维持着和平美好。雾野的主子只有越朝寂一个,完全可以不理会大神官的命令。

但大神官说的没错,银宫起火的消息和女君殉火的传闻都不能传播出去。

朝野中无数恶犬将肮脏心思藏在银墙玉瓦所无法笼罩的黑暗里,只等着看银宫虚弱之时露出犬牙!

雾野握紧腰间的月牙弯刀,耳边忙着救水的宫娥侍卫来回忙碌着,水桶在他们每个人的手间传递,火光掩映下,每个人的眉头都透着紧张。

雾野沉默的把玩着手里的月牙弯刀,如果他们提前知道自己的结局,又该是怎样的神情???

雾野望着那些往来的背影,抬起眸子。

今夜无月,但她似乎能透过云层,看到那冷清的月,掩藏她眼角几乎不可见的怜悯。??

夜深,火已经熄灭,虽说走水,火势蔓延的并不是很广,而且还有银宫的守卫结界,就算整个银宫都被火焰吞没,外面看到的银宫,还是安静的夜晚。??

烟雾笼罩在清寂的夜色里,地上倒了许多焦黑的尸体,死状奇特,看起来酥酥的,风一吹,便成了渣滓,不知道随着风,飘去了哪里。??

雾野坐在布满灰烬的横梁上,借着微弱的火光擦拭着她的刀刃,她有些烦躁的皱起眉头,怎么擦都擦不尽上面的血迹。??

沉默的空气里只有她擦拭刀刃的嘶嘶声,偶尔还混着几声干枯木头里掩藏的小火花爆炸的碎响。??

雾野终于擦拭干净了月牙刀,别在腰间,轻轻的吹了口气。??

同时,一阵风吹过,那些碎末随风而去,干净的没留下一丝痕迹。??

她安静的立在银宫最高的宫殿的屋脊上,风吹散了乌云,露出了清晰的月亮,可是却没有挥去雾野心头的疑惑。??

主君纵火的那刻,她分明听到了阿远这个名字。??

阿远,对于十七岁之前的主君,是很重要的人吧,毕竟——重要到王权富贵也随手可弃。??

但她很快将杂念摒除。??

“我啊,好不容易才做到今天这样,虽然还是在杀人,但是吃的饱穿的暖,主君又是天底下顶好的人,守护她,不算丢了师父的脸面吧。”雾野握紧了手心里的银月刀,叹了口气。??

从前主君喜欢看星星,有时候靠着窗,便能坐上一夜,那时雾野问她:“主君,为什么用在看它们?”??那时她很没风情:“脖子不累?”

主君柔和的望着她,又重新望向天空,那目光和望着自己的目光是相同的,但是又是不同的。

如今雾野才明白,那种她从前没有弄明白的情绪,是过自己不愿意过的生活的失望。??

“之前有人告诉我,所有去世的人都会回到天上,随着风飘荡,但是无论如何飘荡,都会回到重要人的头顶,守护着心中之人,让她抬起头来的第一个看到,就是自己。”??

主君是这般说的。??

雾野有些迷茫,主君的意思是,死人都是星星?那她杀死过的人,也足以撑起她头顶的天空了吧。??

彼时,雾野烦闷的倒在屋檐上,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月牙刀,雾野望着自己的刀,又望了望天上的月,几乎一模一样,她玩儿够了,开始烦闷的枕着自己的胳膊。??

心里琢磨着主君的话,她怔怔的出神,朦胧中似乎在头顶最耀眼的那颗星上,看到了长长白胡子的秃子老头,叹了口气:“唉,老秃驴,雾野有点想你了。”??

同时,细微的声响从她耳边响起,轻的如同羽毛落在柔软的鹅绒毯子上,声音虽轻,还是没能逃过雾野的耳朵。

雾野神色逐渐变得狠厉起来,手心里的月亮镖如流星般刺破空气,钉在刚才声响的地方。??

雾野震惊的睁大眼眸,竟然有人能在雾野的身边埋伏而没被察觉???

她蹙起眉头,身影瞬间消失在屋檐上,下一刻,雾野出现在梧桐树干上,一截青灰色的布卡在月亮镖刺进的地方。??

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布料的质感,雾野轻轻的嗅了下,有股淡淡的腥咸味道,让人不由联想到潮汐拍打的礁石时刺面的冰凉海风。??

雾野勾起唇,目光危险的如同闻到了血液的嗜血野兽。??

“是......鲛人吧。”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山河远寂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玄幻奇幻 山河远寂
上一章下一章

1.雾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