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凋(5)
郑夫人后来回到自己屋里,叹道:"
可怜她还撑着不露出来──这孩子要强"
郑先生道:"
不是我说丧气话,四毛头这病我看过不了明年春天"
说着,不禁泪流满面。
泉娟将一张药方递过来道:"
刚才云藩开了个方子,这种药他诊所里没有,叫派人到各大药房去买买试试"
郑夫人向郑先生道:"
先把钱交给打杂的,明儿一早叫他买去"
郑先生睁眼诧异道:"
现在西药是什么价钱,你是喜欢买药厂股票的,你该有数呀。
明儿她死了,我们还过日子不过?"
郑夫人听不得股票这句话,早把脸急白了,道:"
你胡说些什么?"
郑先生道:"
你的钱你爱怎么使就怎么使。
我花钱可得花个高兴,苦着脸子花在医药上,够多爹!
这孩子一病两年,不但你,你是爱牺牲,找着牺牲的,就连我也带累着牺牲了不少。
不算对不起她了,肥鸡大鸭子吃腻了,一天两只苹果──现在是什么时世,做老子的一个姨太太都养活不起,她吃苹果!
我看我们也就只能这样了。
再要变着法儿兴出新花样来,你有钱你给她买去"
郑夫人忖度着,若是自己拿钱给她买,那是证实了自己有私房钱存着。
左思右想,唯有托云藩设法。
当晚趁着川嫦半夜里服药的时候便将这话源源本本告诉了川嫦,又道:"
云藩帮了我们不少的忙,自从你得了病,哪一样不是他一手包办,现在他有了朋友,若是就此不管了,岂不教人说闲话,倒好像他从前全是一片私心。
单看在这份上,他也不能不敷衍我们一次"
川嫦听了此话,如同万箭钻心,想到今天余美增曾经说过:"
郑小姐闷得很罢?以后我每天下了班来陪你谈谈,搭章医生的车一块儿来,好不好?"
那分明是存心监督的意思。
多了个余美增在旁边虎视眈眈的,还要不识相,死活纠缠着云藩,要这个,要那个,叫他为难。
太丢了人。
一定要她父母拿出钱来呢,她这病已是治不好的了,难怪他们不愿把钱扔在水里。
这两年来,种种地方已经难为了他们。
总之,她是个拖累。
对于整个的世界,她是个拖累。
这花花世界充满了各种愉快的东西──橱窗里的东西,大菜单上的,时装样本上的;最艺术化的房间,里面空无所有,只有高齐天花板的大玻璃窗,地毯与五颜六色的软垫;还有小孩──呵,当然,小孩她是要的,包在毛绒衣,兔子耳朵小帽里面的西式小孩,像耶诞卡上印的,哭的时候可以叫奶妈抱出去。
川嫦自己也是这许多可爱的东西之一;人家要她,她便得到她所要的东西。
这一切她久已视作她名下的遗产。
然而现在,她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
凡是她目光所及,手指所触的,立即死去。
她不存在,这些也就不存在。
川嫦本来觉得自己是个无关紧要的普通的女孩子,但是自从生了病,终日郁郁地自思自想,她的自我观念逐渐膨胀。
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
她受不了这痛苦。
她想早一点结果了她自己。
早上趁着爹娘没起床,赵妈上庙烧香去了,厨子在买菜,家下只有一个新来的李妈,什么都不懂,她叫李妈背她下楼去,给她雇一部黄包车。
她爬在李妈背上像一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她身边带着五十块钱,打算买一瓶安眠药,再到旅馆里开个房间住一宿。
多时没出来过,她没想到生活程度涨到这样。
五十块钱买不了安眠药,况且她又没有医生的证书。
她茫然坐着黄包车兜了个圈子,在西菜馆吃了一顿饭,在电影院里坐了两个钟头。
她要重新看看上海。
从前川嫦出去,因为太忙着被注意,从来不大有机会注意到身外的一切。
没想到今日之下这不碍事的习惯给了她这么多的痛苦。
到处有人用骇异的眼光望着她,仿佛她是个怪物。
她所要的死是诗意的,动人的死,可是人们的眼睛里没有悲悯。
她记起了同学的纪念册上时常发现的两句诗:"
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
世界对于他人的悲哀并不是缺乏同情;秦雪梅吊孝,小和尚哭灵,小寡妇上坟,都不难使人同声一哭。
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他们都能接受。
可是真遇着上了一身病痛的人,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
这女人瘦来!
怕来"
郑家走失了病人,分头寻觅,打电话到轮渡公司、外滩公园、各大旅馆、各大公司,乱了一天。
傍晚时分,川嫦回来了,在阖家电气的寂静中上了楼。
她一下黄包车便有家里两个女佣上前搀着,可是两个佣人都有点身不由主似的,仿佛她是"
科学灵乩"
里的"
碟仙"
,自己会嗤嗤移动的。
郑夫人立在楼梯口倒发了一会楞,方才跟进房来,待要盘诘责骂,川嫦靠在枕头上,面带着心虚的惨白的微笑,梳理她的直了的鬈发,将汗湿的头发编成两根小辫。
郑夫人忍不住道:"
累成这个样子,还不歇歇?上哪儿去了一天?"
川嫦把手一松,两股辫发蠕蠕扭动着,缓缓的自己分开了。
她在枕上别过脸去,合上眼睛,面白如纸,但是可以看见她的眼皮在那里跳动,仿佛纸窗里面漏进风去吹颤的烛火。
郑夫人慌问:"
怎么了?"
赶过去坐在床头,先挪开了被窝上搁着的一把镜子,想必是川嫦先照着镜子梳头,后来又拿不动,放下了。
现在川嫦却又伸过手来握住郑夫人捏着镜子的手,连手连镜子都拖过来压在她自己身上,镜面朝下。
郑夫人凑近些又问:"
怎么了?"
川嫦突然搂住她母亲,呜呜哭起来道:"
娘,我怎么会……会变得这么难看了呢?我……我怎么会……"
她母亲也哭了。
可是有时候川嫦也很乐观,逢到天气好的时候,枕衣新在太阳里晒过,枕头上留有太阳的气味,窗外的天,永远从同一角度看着,永远是那样磁青的一块,非常平静,仿佛这一天早已过去了。
那淡青的窗户成了病榻旁的古玩摆设。
衖堂里叮叮的脚踏车铃响,学童彼此连名带姓呼唤着,在水门汀上金鸡独立一跳一跳"
造房子"
;看不见的许多小孩的喧笑之声,便像磁盆里种的兰花的种子,深深在泥底下。
川嫦心里静静的充满了希望。
郑夫人在衖堂口发现了一家小鞋店,比众特别便宜,因替阖家大小每人买了两双鞋。
川嫦虽然整年不下床,也为她买了两双绣花鞋,一双皮鞋,现在穿着嫌大,补养补养,胖起来的时候,那就"
正好一脚。
但是川嫦说:"
等这次再胖起来,可再也不想减轻体重了!
要它瘦容易,要想加个一磅两磅原来有这么难的哟!
想起从前那时候怕胖。
怕胖,扣着吃,吃点胡萝卜同花旗橘子──什么都不敢吃──真是呵……"
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脚来踏在皮鞋里试了一试,道:"
这种皮看上去倒很牢,总可以穿两三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