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之夜(二)

元旦之夜(二)

前妻并不像发哥想像的那么糟糕。

前妻留了长发,用一种宁静而又舒缓的步调走向汽车。

前妻的模样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黄昏时分的风和雪包裹了她,她的行走动态就越发楚楚动人了。

两年半过去了,前妻又精神了,漂亮了。

发哥隔着挡风玻璃,深深吁了一口气。

离婚期间前妻的迟钝模样给发哥留下了致命的印象。

那是前妻最昏黑的一段日子,发哥的混乱性史和暴戾举动给了前妻一个措手不及,一个晴空霹雳。

发哥在转眼之间一下子就陌生了,成了前妻面前的无底深渊。

对前妻来说,离婚是一记闷棍,你听不见她喊疼,然而,她身上的绝望气息足以抵得上遍体鳞伤与鲜血淋淋。

离婚差不多去了前妻的半条命。

她在离婚书上签字的时候通身飘散的全是黑寡妇的丧气。

发哥曾担心会有什么不测,但是好了,现在看来所有的顾虑都是多余的,所有的不安都是自找的。

前妻重又精神了,漂亮了,--精神与漂亮足以说明女人的一切问题。

发哥如释重负,轻松地打了一声车喇叭。

当然,前妻这样地精心打扮,发哥又产生了说不出来路的惶恐与不安。

发哥欠过上身,为前妻推开车门,前妻却走到后排去了。

前妻没有看发哥,一上车就对着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目不转睛,离过婚的女人就这样,目光多少都有些硬,那是她们过分地陷入自我所留下的后遗症。

发哥的双手扶在方向盘上,对着反光镜打量他的前妻,失神了。

直到一个骑摩托的小伙子冲着他的小汽车不停地摁喇叭,发哥才如梦方醒。

发哥打开了汽车的发动机和雨刮器,掉过头说:"

到金陵饭店的璇宫去吧,我在那儿订了座"

雪已经积得很深了,小汽车一开上大街积雪就把节日的灯光与色彩反弹了回来。

发哥说:"

开心一点好不好?就当做个梦"

璇宫在金陵饭店的顶层,为了迎接新年,璇宫被装饰一新,既是餐厅,又像酒吧。

地面、墙壁、餐具、器皿和桌椅在组合灯的照耀下干干净净地辉煌。

璇宫里坐满了客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新年来临的样子。

发哥派头十足,一坐下来就开始花钱。

这些年他习惯于在女人的面前一掷千金。

不过,当初他在妻子的面前倒没有这样过。

妻子清贫惯了,到了花钱的地方反有点手足无措,这也是让发哥极不满意的地方。

然而,这个滴酒不沾的女人一反往日的隐忍常态,刚一落座就要了一杯XO。

发哥笑起来,哪有饭前就喝这个的,发哥转过脸对服务生说:"

那就来两杯"

发哥望着窗外,雪花一落在玻璃上就化了,成了水,脚下的万家灯火呈现出流动与闪烁的局面,抽象起来了,斑驳起来了。

节日本来就是一个抽象的日子,一个斑驳的日子。

发哥点上烟,说:"

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前妻没有接腔,却把杯子里的酒喝光了,侧过头对服务生说:"

再来一杯"

发哥愣了一下,笑道:"

怎么这么个喝法?这样容易醉的"

前妻也笑,笑得有些古怪,无声,一下子就笑到头,然后一点一点地往里收,把嘴唇撮在那儿,像吮吸。

前妻终于开口和发哥说话了,前妻说:"

梦里头喝,怎么会醉"

窗外的风似乎停了,而雪花却越来越大,肥硕的雪花不再纷飞,像舒缓的坠落,像失去体重的自由落体。

雪花是那样的无声无息,成了一种错觉,仿佛落下来的不是雪花,飘上去的倒是自己。

雪花是年终之夜的悬浮之路,路上没有现在,只有往昔。

发哥望着他的前妻,离婚以来发哥第一次这样靠近和仔细地打量他的前妻,前妻不只是白,而是面无血色。

她的额头与眼角布上了细密的皱纹。

前妻坐在那儿,静若秋水,但所有的动作仿佛还牵扯到某一处余痛。

寒暄完了,发哥的问话开始步入正题。

发哥说:"

找人了没有?"

话一出口发哥就吃惊地发现,前妻让他难受的地方其实不是别的,而是"

找人了没有。

只要有一个男人把前妻"

找"

回去,发哥仅有的那一分内疚就彻底化解了。

有一句歌是怎么唱的?"

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一直到老"

,发哥就什么事也难不倒,永远在外头搞。

发哥这么想着,脑海里头却蹦出了许多与他狂交滥媾的**女人。

发哥觉得面对自己的前妻产生如此**的念头有点不该,但是,这个念头太顽固、太鲜活,发哥收不住。

发哥只好用一口香烟模糊了前妻的面庞,抓紧时间在脑海里头跟那些女人"

搞。

发哥差不多都能感受到她们讨好的扭动和夸张的喘息了。

前妻没有回答。

这让发哥失望。

发哥知道她没有,但是发哥希望得到一个侥幸、一份惊喜。

发哥等了好大一会儿,只好挪开话题。

发哥说:"

过得还好吧?"

发哥说:"

我知道你还在恨我"

发哥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注视着前妻,但前妻的脸上绝对是一片雪地,既没有风吹,又没有草动。

发哥难过起来,低下头去只顾了吸烟,发哥说:"

当初真是对不起你。

我是臭狗屎。

我是个下三烂"

前妻说:"

我已经平静了"

前妻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的脸上开始浮现出酒的酡红,而目光也就更清冽了,闪现出一种空洞的亮。

前妻说:"

真的,我已经平静了。

把你忘了"

你该嫁个人的"

发哥说,"

你不该这样生活,"

发哥说,"

你应该多出来走走,多交一些朋友,别老是把自己闷在家里"

发哥说,"

好男人多的是"

发哥说,"

你应该多出来走走,多交一些朋友,别老是把自己闷在家里,--缺钱你只管说"

前妻望着她的前夫,正视着她的前夫,眼里闪现出那种清冽和空洞的亮。

前妻端着酒杯,不声不响地笑。

发哥瞄了一眼前妻脸上的笑,十分突兀地解释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发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所说的"

意思"

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抿一口酒,补充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发哥说:"

你还是该嫁个人的"

你就别愁眉苦脸了,"

前妻说,"

你就当在做梦"

发哥说:"

缺钱你只管说,你懂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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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文集:黑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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