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的孤独(1)
睡梦中被爸爸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妈妈已经破水了,得赶紧送医院。
爸爸扶着妈妈走到楼下,冷风迎面袭来,今年的第一波寒流今天凌晨降临,妈妈正好赶上。
我全身发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天气真的很冷。
除了妈妈之外,待产室里还有三个待产的孕妇,妈妈的床头摆着一个机器,不停地吐出报表纸,护士说那是疼痛指数的线图,记录着妈妈疼痛的状况,当曲线冲出一百的格数时,就是妈妈痛到极限的时候。
早上八点半,外婆、阿嬷、姑姑和阿姨都来了。
当疼痛指数冲出一百格数线的时候,我的呼吸就会自动停止几秒钟,妈妈的叫声让我也觉得好痛。
妈妈一脸痛苦地要她们统统离开产房,她们在这里让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痛,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
外婆、阿嬷、姑姑和阿姨们只好到外面去等。
隔壁床的产妇也痛得哇哇大叫,嚷着要开刀,不要自然生产了。
这种凄厉的叫声,让我害怕得全身颤抖不已,止不住地抖着。
我有一种待在冰天雪地又迷路正等待救援的错觉,迫切地想逃离这个恐怖的地方,但是我又不能丢下妈妈。
妈妈一直阵痛到隔天早上十点才生下妹妹。
是妹妹。
真的是妹妹,我的心沉了一下。
妹妹很快就送进育婴室,爸爸、外婆、阿嬷、姑姑、阿姨和我,一窝蜂地追着变成蜜糖的小婴儿,想看看我们家的新成员长什么模样。
我听背后传来护士的声音:“家属,家属,杨秀蕙的家属在哪里?”
我赶忙刹车回头,看见虚弱的妈妈躺在病床上被推出来,孤零零地在那里等着家属推到恢复室观察,我满心抱歉地跑到妈妈身边,遵照护士的指示推到恢复室。
“你知道吗?每次都这样”
妈妈冷冷地说,“生亮家的时候是这样,生你的时候也是这样。
生完孩子,就没人理我了,所有的人都去看宝宝,把我扔在这里,而且过了很久才回来,好像我只是生产工具”
妈妈眼眶红了,眼泪滚到耳朵旁。
我心疼地抱着妈妈:“对不起,妈,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懊恼极了,刚刚真的不应该抢着去看妹妹的。
妈妈就像一头绵羊被剥掉了身上的羊毛后被推到一旁,一堆人开始检视羊毛的品质,研究它应该是极品还是次级品。
光秃秃的羊独自站在草原上忍受寒风烈日,等待下一个毛色浓密的日子到来。
妈妈要我帮她按摩子宫,我在妈妈软软的肚皮上做环状按摩,没多久就感觉子宫像一颗坚硬的球体在掌心下滚动。
妈妈说,按摩是在帮助子宫收缩,如果子宫收缩不良会造成产后大量出血。
“妈,是妹妹……”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能安慰妈妈。
“我早就知道是妹妹了”
“妈……”
“有一次做产检照B超,医生说是女孩。
回来的时候爸爸问我,是不是男的,我说‘嗯’,所以爸爸一直相信是男的”
我的心又沉了一下,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妈妈要怎么面对爸爸。
外婆、姑姑和阿姨回来了,我把妈妈交给她们,走到育婴室,我也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妹妹。
爸爸还待在育婴室的玻璃窗前,他将脸贴在玻璃窗上,那张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十四年前,我刚出生的时候,他也是用这种表情看我的吗?育婴室里一共有八个小宝宝,只有两个女婴,其它六个居然全是男婴。
那个全身裹着粉红色布巾睡得很熟的小宝宝就是妹妹,她的床尾牌子上写着:杨秀蕙之女,3400g、身长52、头围34、胸围35。
最后一行写着:我是个女孩。
妹妹长得有点像妈妈,粉嫩的小脸蛋,不算浓密的头发,只是她的头似乎太长了些,小嘴巴仿佛正在品尝一块糖般的蠕动着。
爸爸像一具雕像贴在那里,动也不动,他可能连我站在他身边都没有发觉。
我知道爸爸很伤心,我觉得好心疼,想过去抱抱他,给他安慰。
但是,我们从来没有那样亲近过,我是说这种握握手,亲亲抱抱的举动,我们父女之间是从来没有的。
爸爸在育婴室外的玻璃窗前驻足了五分钟便离开了,他没有回病房看妈妈,直接走下楼梯。
八楼,他准备从八楼走到一楼吗?他双手插进裤口袋里,孤独的背影看起来像是刚刚被法院宣判破产。
我看看爸爸,再想想妹妹,忽然想躲到角落好好地痛哭一场。
看着爸爸离去的背影,我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可笑,这十四年,是多么用力地活着,每一件事我都在乎爸爸的看法,希望得到他的肯定与认同,但是,结果总是失望的。
这一剎那,我终于明白了,我看着妹妹,她并不是在大家的期待下诞生的,但是,她既然已经被生下来,就是一个独立的人格,她无须为爸爸而活。
爸爸伤心是爸爸个人的事,妹妹不必承担爸爸因为希望落空带来的挫败,那一点也不关妹妹的事。
我为什么总是太在乎爸爸的感觉,期待他能多爱我一点?我做得再好也不能取代那个想像中的儿子在爸爸心中的地位。
我要做我自己,也要告诉妹妹无论如何要做自己。
忽然想起几天前一个女童被虐待身亡的新闻,嫌犯是女童的母亲,对于孩子的死她一点悲伤的表情都没有,还理直气壮地说:“这女孩子出生就是个麻烦,她爷爷一天到晚嫌弃我生了一个赔钱货,都是她害我和我公公处不好”
另一则新闻是一宗遗弃女婴案,代理孕母生下女婴后逃跑,女婴的亲生父母因为生下的是女婴,也不愿出面认领。
可怜的女婴一生下来,就没有爸爸妈妈。
但是,我的妹妹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