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嵩山》第十章(2)
舅舅咳了一声,叹叹气:"
孩儿,你心里,是不是也怪恁舅?"
如茵拭了拭泪,仰起头来:"
舅!
如茵感激舅舅尚且不及,何来怪怨之理?我只恨逸之:好歹也要见了舅、见了我,把话说清楚了,那时,凭他再走到哪里,再做什么,难道舅舅还会拦阻他不成?如今,倒是我……原想在京城孝敬舅和妗子一辈子的,谁知……反倒惹二老伤心,落得不忠不孝……"
一时,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舅叹了口气:"
孩儿!
说不上这话!
嗳!
到底是自家亲的!
逸之那孩子,平时做事还算稳重!
我领兵这么多年了,你问问恁俩堂兄,可听说过有一个敢像他这样私自离营、至今还没被缉拿处决的么?舅为了你,可是头一遭坏了领兵的大规矩啊"
如茵听了这话,脸色顿然煞白,"
扑嗵"
跪了下去,大把地试着泪:"
舅!
我知道!
舅是顾及孩儿,才不和他计较的。
舅,孩儿到死也不忘舅的大恩大德啊"
舅的脸上一时显出了愤懑之色来!
他走过来,弯腰扶起如茵。
然后,在屋内踱了几番,转过脸来说:"
孩儿,我不想向世人辨白什么!
只是,如果连自家人也不肯体谅我,才是恁舅最心寒的事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突然很厉害地咳了起来!
如茵赶忙上前,一边替他抚着背,一面哽咽着叫了声:"
舅--!
都是闺女不孝……"
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拭着再也拭不尽的泪。
心内一时又怨恨逸之:如今,竟弄得自己走也难、留也难,进退无路了!
她拭了拭泪,转身给舅舅倒了杯热茶端上来。
舅舅喝了两口,放下杯子悲戚地说:"
孩儿,现在外面都流传着,恁舅是误君误国之徒,是首鼠两端的小人……咳!
啥脏水都泼来了!
恁舅这心里,憋得慌啊"
喜怒哀乐从不溢于言表的舅舅,此时竟是满脸的凄楚和悲愤!
如茵泪眼朦胧地望着舅舅:才几天时间?原本雄武魁壮、才四十出头儿的舅舅,竟然已被这段可怕的日子压得满头华发了!
他望外甥女如茵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后庭的月亮时,不知何故,突然感到自己的身心竟是从未有过的疲惫……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表面上好像已经化险为夷了。
可是,他心内比谁都清楚,平安和宁静,只是暂时的。
戊戌惊变,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惨败和耻辱啊!
他兀自站在那里,两眼望着窗外灰朦朦的天空,双手紧紧地扭结在一起,全身微微抖动着--甲午之后,人心思强,朝野思变。
康梁公车上书,提出一整套令人心鼓舞的练兵、富国、教民、改革内政外交诸项措施,一时朝野震惊、民心振奋!
仿佛看到了大清崛起的希望,朝中大臣一时也多踊跃支持。
然而,为时不久,好些起先都很支持变法的朝中大臣,渐渐都感觉到这帮子书生空有一腔热血,却是只能说、不能做的文人了。
如今,再去指责康梁之辈的施政幼稚、言行不慎、年轻气盛、情性躁动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要变法、要救国,什么都好,为什么一定要和朝中诸多要臣纷纷闹翻?为什么非要四下树敌?为什么非要咄咄逼人、鲁莽灭裂不可呢?激进的后果,竟连当初曾支持他们变法的好些朝中大臣,也因对他们的失望而纷纷离去!
变法,当长期酝酿、待时而发才行!
而眼下这一群没有历过大事的秀才,外加一个手中根本就没有实权的皇上,非要再用这般激烈的方法,非要流血杀人?不仅要杀荣禄,竟然还要劫杀太后!
老佛爷是什么人?若论权谋,当年八大顾命大臣都败在了她的手下。
几个毫无历练的书生,哪里是她的对手?他想起了八月初一和初五的两次觐见皇上。
第一次觐见皇上,他就预料到了,当此非常之时,自己受此殊荣是祸不是福啊!
他当时就曾劝谏皇上--请皇上赶快下旨,令康、梁等人即刻离京,暂避一时风势!
也曾冒死直谏,述说古今各国变法不易。
非有内忧,即生外患。
理应步步经营,切勿操之过急。
并向皇上提议:变法当有真正能明达时务、老成持重如张之洞者赞襄主持,方可仰答圣意。
新进诸臣,固不乏明达勇猛之士,但阅历太浅,办事不慎。
倘有疏误,必首先累及皇上。
故请皇上下旨,令康、梁出京暂避一时之风,使新旧两党箭弩之势稍缓再作大计。
皇上当时也颇以为然!
他当时就看出来了:皇上神情犹移不定,其实并没有一定非要他出兵不可的意思!
他便料定,武力变法定是康梁撺掇皇上的!
果如自己所料:初一皇上刚刚召见了自己,荣大人那里便料定了皇上此时突然殊恩武将,必有预谋!
故而初一当天就发电紧急调兵,掐断了小站可能出兵的必经之路!
而初五那天,当他按康梁事先的策划,再次觐见皇上时,依旧再次劝谏皇上:请皇上速速下旨,令康梁离京,以免不测。
而初五那天,他刚一离开紫禁城,他便接到了荣大人要他立即赶往直隶总督衙门的命令。
他是八月初五傍晚赶到天津的。
那天,直隶总督荣大人推脱有客,未能一见。
当时他就发觉,自己已经被人监视了!
直第二天下午,荣大人才派人把他叫上了衙门大堂……一俟走进了大堂,他当即就感觉出了总督衙门大堂的气氛大非往日:从堂前的阶下一直到大堂上,几十个亲兵荷枪实弹地站在那里。
堂上坐着杨崇伊和荣大人两人,二人皆阴沉着一副马脸,见他进了衙门大堂,半晌不发一语,神情大不似往日那般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