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思乱想的日子

胡思乱想的日子

我原先厕身的所在,成天碍眼的是报纸和公文。

公文我只看标题,就可知其大概了。

很多人终生不看公文,照样活得自在,我大略知道些,也就罢了。

拿来报纸,我通常是从后面看起,往前翻到没意思的地方,就搁下了。

望着眼前晃来晃去的各色面孔,我时常生出时间错觉,似乎明天就是周末。

有时我上午还知道是星期一,到了下午就以为是星期五了。

日子如此漫长,我渴望周末。

上帝的一个星期开天辟地,我的一个一个星期无所事事。

我原来的宿舍也是在那深宅大院里,每挨到黄昏,我会去院外游逛。

院外是喧嚣的市声,可偏是这里比那院内更清静。

我就这样混混沌沌过着日子。

每天黄昏,我都穿行在街头陌生的人群中。

依然是某个黄昏,我依然踽踽在红尘里。

我猛然抬头往西,想看看夕阳。

可我看到的是正在渐渐暗下去的灰色楼宇。

这是座看不到日出日落的城市。

那一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一种想逃的心念。

后来就总琢磨这事儿,发现我通体弥漫的都是逃的念头,挥之不去。

可是有谁又能轻易逃得过无聊的日子呢?似乎是种宿命。

这种宿命犹如天穹,高高在上,覆盖众生。

我一时没法逃脱,还得看上去规规矩矩,写些无聊的文字。

我是个急性子,总想加班加点做完手头的事。

可是,当我很多次以最高效率完成工作时,得到的评价竟是做事不太认真。

困惑了些日子,我如梦方醒。

原来在我谋生的地方,凡事都讲究艺术。

比方说,下级做事一般要举轻若重,既显得兢兢业业,又显得水平不如上司。

如果下级表现得比上司还能干,那就是不能干了。

上司在下级面前却通常要表现出举重若轻,哪怕他原本是个庸人。

轻重之间,大学问存焉。

我从此觉悟了,学会了磨洋功。

慢慢地写着那些僵死的文字,哪怕早写好了也压着不交稿。

可我的脑子是闲不住的,坐在办公桌前神游八极。

看上去我当然是在认真推敲手头的文章。

日子过得也自在,成天乐呵呵的。

直到离开那个地方,很多记者朋友都问到同样一个问题:看你的小说,觉得你应该是个内心有许多痛苦的人。

可你看上去嘻嘻哈哈,这是为什么?我玩话道:我佛慈悲,可我们见过的所有佛相都是微笑的。

既然什么都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就滑稽起来。

看多了滑稽的事,遇上再不可思议的事,都云淡风清了。

周围的气氛让有些人弄得再怎么庄严或一本正经,我却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便又时常生出一种新的错觉,这是种空间错觉。

我总恍惚中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关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里,而我总是在玻璃罩外面逡巡,冷眼看着里面的热闹。

我照样天天在那个大院里走来走去,也天天碰见别人在那里来来往往,他们也天天同我握手寒喧。

可我老觉得他们同我隔着层厚厚的玻璃。

玻璃有着极强的隔音效果,望着他们汲汲仕途,一路呼啸,我会突然失聪,听不到任何声音。

玻璃罩里面上演的就是好玩的哑剧了。

我的那间办公室很阴暗,地板踩着老吱吱响。

没事在里面踱步,也没情致,极让人烦的。

只好成天枯坐,抿着茶,目光茫然地翻着报纸。

倒是写作的时候,电脑不经意会闹出些小幽默,很有味道。

比方“依法”

二字连着打,打出的竟是“贪污。

“依法行政”

就成了“贪污行政。

我怀疑是软件设计者的恶作剧,太有意思了。

别人眼里的大事我越来越漠不关心,倒是这些小事儿给我增添了很多乐趣。

我就这样成天胡思乱想,有些东西就进入了我的小说。

当那些新闻机器以无数真实的细节虚构巨大的谎言时,我用众多的无中生有讲述着基本的真实。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王跃文最新随笔集:《有人骗你》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王跃文最新随笔集:《有人骗你》
上一章下一章

胡思乱想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