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红尘白雪(9)
一时很是灰心起来。
便推说头疼,起身走了。
沈远是在四天以后才发现涓涓不见了的。
茶室分手之后,沈远就一直没有出门。
答应给陈小姐的那十幅画,本来早有了现成的。
自然都是经他精心挑选过,很入得眼的——然而却不是最好的。
他暗暗留了个心眼,把历年来最得意的那几张藏下了,没让陈小姐知道。
陈小姐出的这个价格,当然不值得他把心尖上的肉剜了送上去。
可是陈小姐是他的一线天,他也不能怠慢。
陈小姐去宁波之前,来了一趟画室看画。
走马观花地看过了,点个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惟有那张画了一半的“风月”
,却让她把脚步慢了一慢。
她一手端了下颏,歪着头看了几眼,突然努一努嘴,说:“这张,你给我赶出来”
于是沈远就把自己关在家里赶画。
画赶得差不多的时候,陈小姐突然从宁波打了个电话过来,说要去雁荡山看景致。
沈远就给涓涓打电话,让联系车辆。
谁知办公室和家里两头都没有人接电话,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好几天没见到涓涓了。
赶去公司,却见大门重重地上了一把锁。
楼里的清洁工见了他就笑:“总算来了个人了——我还以为你们关门大吉了呢”
沈远心里就有些慌乱起来,便急急地叫了辆车去了涓涓家里。
尽管和涓涓交往了这么久,幽会的地点,大多都在沈远的住处。
涓涓家里,沈远只来过一两回——当然都是挑竹影不在家的时候。
沈远知道涓涓的母亲瞧不上自己,平素也就避着不与竹影照面。
这回是避不过去了,无奈,只好在门口停下,隔着门喊了一声“江涓涓。
没有回应。
就抬手颤颤地拍几下门。
依旧没有回应。
正想走,门却哗啦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来。
男人很高也很壮,穿了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衬衫,口袋里别了一枝钢笔,腮上胡乱地长了些胡子。
说细致人不全像细致人,说粗人也不全像粗人。
眼睛红红的,脸色如陶土,半青半褐,样子颇有些吓人。
沈远猜想是自己走错了门,就赔了些笑,问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叫江涓涓的人?男人不说话,却剜了他一眼。
突然间,他听见耳边一声闷响,犹如西瓜从空中坠地的碎裂声,又如米花在热滚筒里酝酿已久的爆响。
一股热流带着腥咸的味道从眼角流进嘴里,枝头的树叶子渐渐地变成红色。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他挨了一拳。
“如果你再来找涓涓,打的就不是这个地方了”
男人恶狠狠地说。
今年的春短,雨一停,没有任何承转交接,就入了夏。
杏娘戴了一顶宽檐草帽,在院子里摊晒她那只大樟木箱子里的杂物。
这季的梅雨下得狠,下得屋里的四壁都起了绿毛。
箱子里的物件也是黏湿的——都是些杏娘多年未用,却又舍不得丢的老物件。
杏娘已经晒了许多季的霉。
年年晒完了,收拾回去,带着一声叹息锁起箱子,都以为是最后一回了。
藻溪镇里,别说是她平辈的族亲,就是比她小一辈的,也都陆陆续续地走了好些个了。
留下一个她,如一盏只剩了浅浅一底子油的灯,暗淡却长长久久地活着。
箱子很沉,她一个人扛不动,每年都是喊了堂侄来帮忙抬到院中的。
箱子最早是许春月家的旧物,是当年许家老爷为独生女儿攒下的诸多陪嫁物什中的一件,专门从福建订制海运过来的。
坚实,厚重。
多少年后,走近来,还能依稀闻到暗香。
从木质到漆水到款式,都是绝顶的功夫活。
连正中那个扣锁,用的都是上好的黄铜,雕着花。
上片是龙头,下片是风嘴,中间衔了一颗圆珠。
岁月从上面蜿蜒流过,洗去的是光华,留下的是凝重。
当年许家老爷为女儿预备下的各样细软家私,都是藻溪镇的人们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的。
到头来,竟一件也没有派上用场。
许春月跟着本该成为她堂姑丈的江信初走了,留下收过江家聘礼的许杏妹,从此不论婚嫁,守在江家。
许家老爷在族亲面前,很有了几分愧疚。
就将春月的陪嫁,挑了一些送过去给许杏妹。
许杏妹死活不肯收,最后发话的还是江信初的母亲。
“就算是将来给我们养老的吧”
这话不幸言中。
江家祖孙三代在后来的日子里遇到的许多难关,都是靠变卖许家老爷送的礼品渡过的。
待到将两个老人送了终,许杏妹手头剩下的,就只有这只樟木箱了。
涓涓披着杏娘宽大的对襟毛衣,坐在门槛上看杏娘慢吞吞地晒霉。
天还早,太阳也还低,斜斜地扯出一把散乱的树荫。
黄花狗吃得正饱,蹲在树荫底下闭目养神。
偶尔睁一睁眼,舔一口石凳上杏娘刚刚洗过还滴着水的粽叶——原来是端午了。
天上起了极轻的一阵风,树叶子尚未觉得,涓涓倒先觉得了。
就把毛衣紧了一紧。
前襟下摆宽余的地方,被涓涓抓成柔柔的一团,堵在腹上,才觉得有了些细微的暖意。
是冷,又不是寻常的冷。
是那种无底的,填也填不满的,空空落落的冷。
这种感觉,是她离开医院时就有了的。
那天她躺在医院的铁床上,两脚直直地分开。
她看见了医生的脸,却看不见医生的手。
有一样冰冷的东西探进了她的身体,接着便是疼。
不是那种尖锐的,切肤的疼。
而是一种牵着心和肺的,钝钝的疼。
她疼了很久,久得忘记了时间。
后来她穿上衣服,下床,走到了街上。
车流人声扑面而来,仿佛要将她整个掀起。
她毫无防备地在当街蹲了下去,突然感觉自己轻如羽翼,从里到外地空了。
她不知道一个如此轻如此空的人怎能经得起街市的碰撞。
她渴望有一个刚好容得下她身体的被窝,从头到尾地将她裹起,却把世界遥遥地堵在外边。
她渴望睡眠,没有白天没有黑夜不吃不喝地睡到再也不想睡的时候为止。
不需说话。
不需见人。
也不需微笑。
然而她却不能回家。
她无法面对母亲竹影。
她已经对母亲说了太多的谎言。
她没有力气再去编织一个天衣无缝的借口,来掩盖这样一个硕大无比的秘密。
她实在不能。
她这才意识到她其实是没有地方可去的。
后来她恍惚地过了街,在公用电话亭里给李猛子打了一个电话。
送她去藻溪是李猛子的主意。
他接了她的电话之后,立刻从单位叫了辆吉普车过来。
他虽然离了休,叫车的面子单位还是肯给的。
她看见他的车剪开人流停在她面前,她叫了一声“李叔叔。
她以为自己会哭,可是她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