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粹的末日:美国兵入城(2)
哥廷根就这样被解放了。
上面就是我一个人在关键的三天内写的日记,是一幅简单而朴素的素描。
哥廷根城只是德国的一个点,而这个种植鲜蘑菇的山洞又只是哥廷根城的一个点,我在这个点中更是一个小小的点。
这个小点中的众生相,放大了来看,就能代表整个德国的情况。
难道不是这样吗?无论如何,这是一个极大的转折点。
从此以后,哥廷根--我相信,德国其他地方也一样--在历史上揭开了新的一页。
法西斯彻底完蛋了。
他们横行霸道,倒行逆施,气焰万丈,不可一世,而今安在哉!
德国普通老百姓对此反应不像我想得那样剧烈。
他们很少谈论这个问题。
他们好像是当头挨了一棒;似乎清楚,又似乎糊涂;似乎有所反思,又似乎没有;似乎有点在乎,又似乎根本不在乎。
给我的总印象是茫然,木然,懵然,默然。
一个极端有天才的民族,就这样在一夜之间糊里糊涂地,莫名其妙地沦为战败国,成了任人宰割的民族。
不管德国人自己怎样想,我作为一个在德国住了十年对德国人民怀有深厚感情的外国人,真有点欲哭无泪了。
对我个人来说,人类历史上迄今最残酷的战争,就这样结束了,似乎有点不够意思。
我在上面谈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时,曾经这样说过:"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出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大戏,开端竟是这样平平淡淡"
今天大战结束了,结束得竟也是这样平平淡淡。
难道历史上许多后代认为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战之类的事件,当时开始与结束都是这样地平平淡淡吗?但是,对哥廷根的德国人来说,不管他们的反应如何麻木,却决非平平淡淡,对一部分人还有切肤之痛。
在人类历史上,有许多战胜国进入战败国"
屠城"
的记载,中国就有不少。
但是,美国进城以后,没有"
屠城"
,而且从表面上看起来,还似乎非常文明。
我从来没有看到"
山姆大叔"
在大街上污辱德国人的事情。
战胜国与战败国之间的关系,似乎颇为融洽。
我也没有看到德国人敌视美国兵,搞什么破坏活动。
我看到的倒是一些德国女孩子围着美国大兵转的情景,似乎有一些祥和之气了。
实际上并非完全如此。
美国大兵也是有一本账的,他们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个"
名单"
,哥城的各类纳粹头子都是榜上有名。
美国兵就按图索骥,有一天就索到了我住房对门的施米特先生家里。
他有一个女儿是纳粹女青年组织的一个Gau(大区)的头子。
先生不在家,他的胖太太慌了神,吓得浑身发抖,来敲门求援。
我只好走过去,美国兵大概很出意外,问我是干什么的。
我说是中国人,是"
盟国"
,来帮他当翻译的。
美国兵没有再说话,我就当起翻译来。
他没有问多少话,态度中正平和,一点没有凶狠的样子。
反正胖太太的女儿已经躲了起来,当母亲的只说不知道。
讯问也就结束了,从此美国大兵没有再来。
此外,美国兵还占用了一些民房。
他们飘洋过海,不远万里而来。
进了城,没有适当的营房,就占用德国居民的房子。
凡是单独成楼、花园优美的房子,很多都被选中。
我的老师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在城外山下新盖的一幢小楼,也没能逃过美国大兵的"
优选"
,他们夫妇俩被赶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暂住,美国一群大兵则昂然住了进去。
虽然只不过住了几天,就换防搬走,然而富丽堂皇、古色古香的陈设已经受到了一些破坏。
有几把古典式的椅子,平常他们夫妇俩爱如珍宝,轻搬轻放,此时有的竟折断了腿。
美国兵搬走后,我到他家里去看。
教授先生指给我看,一脸苦笑,没有讲什么话,心中滋味,只能意会。
教授夫人则不那么冷静,她告诉我,美国大兵夜里酗酒跳舞,通宵达旦,把楼板跺得震天价响。
玲珑苗条的椅子腿焉得不断!
老夫妇都没有口出恶言。
说明他们很有涵养。
然而亡国奴的滋味他们却深深地尝到了,恐怕大出他们的臆断吧。
被占的房子当然不止这一家。
在比较紧张的那些日子里,我走在大街上,看街道两旁的比较漂亮的房子,临街的房间,只要开着窗子,就往往看到室内的窗台上,密密麻麻地整整齐齐地,排满了大皮靴的鞋底,不是平卧着,而是直立着。
当然不是晒靴子,那样靴底不会是直立着。
仔细一推究,靴底的后面会有靴子;靴子的后面会有脚丫子;脚丫子后面会有大小腿;大小腿后面会有躯体;到了最后,在躯体后面还会有脑袋,脑袋大概就枕在什么地方。
然而此时,"
删繁就简三秋树"
,把从靴子到脑袋统统删掉了(只有表象如此,当然不会实际删掉),接触我的视线的就只有皮靴底。
乍看之下,就先是一愣,忽然顿悟,对了这样洋洋大观的情景,我只有大笑了。
这是美国大兵在那里躺着休息,把脚放到了窗台上。
美国兵个个年轻,有的长身玉立,十分英俊。
但是总给人以吊儿郎当的印象。
他们向军官敬礼,也不像德国兵那样认真严肃,总让人感到嬉皮笑脸,嘻嘻哈哈。
据说,他们敬礼也并不十分严格,尉官只给校官以上的敬礼,同级不敬;兵对兵也不敬礼,不管是哪一等。
这些都同德国不同。
此外,美国兵的大少爷作风和浪费习气,也十分令人吃惊。
他们吃饭,罐头食品居多。
一罐鸡鱼鸭肉,往往吃了不到一半,就任意往旁边一丢,成了垃圾。
给汽车加油,一桶油往往灌不到一半,便不耐烦起来,大皮靴一踢,滚到旁边,桶里的油还汩汩地向外流着,闪出了一丝丝白色的光。
更令人吃惊的是他们剪断通讯电缆的豪举。
美军进城以后,为了通讯方便,需要架设电缆。
又为了省事起见,自己不竖立电线杆,而是就把电缆挂在或搭在大街两旁的树枝上。
最初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条,后来大概是由于机关增多,需要量随之大增,电缆的数目也日益增多,有的树枝上竟搭上了十几条几十条,压在一起,黑黑的一大堆。
过了不久,美军有的撤走,不再需要电缆通讯。
按照我的想法,他们似乎应该把厚厚的一大摞电缆,从树枝上一一取下,卷起,运走,到别的地方再用。
然而,确实让我大吃一惊,美国大兵不愿意费这个事,又不肯留给德国人使用。
他们干脆把电缆在每一棵树上就地剪断。
结果是街旁绿树又添奇景:每一棵树的枝头都累累垂垂悬挂着剪断的电缆。
电缆,以及我上面谈到的罐头食品和汽油,都是从遥远的美国用飞机或轮船运来的。
然而美国这个暴发户大国和她的大少爷士兵们,好像对这一点连想都没有想,他们似乎从来不讲什么节约,大手大脚,挥霍浪费。
这同我们中国的传统教育大相径庭,我有什么话好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