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袖子》第一节(3)
山崎经常开玩笑说,玉子走路一阵沙沙响,不似风,倒有点像是野猫窜入窗外树丛。
这刻,玉子心里掖着一点事儿,同样的步子同样的眼神,却更像一只野猫了。
她走到乐队前,仰起头,指挥台上的山崎眼睛的余光扫了她一眼,依然满脸冷峻。
她一步跨到指挥台上,俯在山崎耳朵上,亲昵地说:“今天我嗓子哑了,明天录比较好,行吗?”
话说完,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什么时候我站在崖岸上,背靠着一片深水唱歌?明明是梦话,竟也说出了口。
几乎整个乐队的人都看着她,不过她已经跨出这一步,就不准备退缩了。
她的嗓子的确痒痒的,在刚才喝水时就感觉到了。
山崎原计划今天赶完这首歌的录音,为了圆号手的事,已经心里很不痛快,现在听到玉子出了毛病,依然不想放弃。
他严厉地说:“必须尽快做完,要赶今年北平上海武汉春季映期,只剩三个星期了”
玉子退后一步,拍拍胸口说,“今天我的胸口闷堵着”
她咳了两声,看不到山崎有任何反应。
她略略停了几秒钟,才凑近山崎的耳朵低声说,“我的嗓子是真有点不对劲,不过请让我今晚到你那里谈谈”
山崎一愣,没料到她的邀请如此直接。
玉子对他妩媚地微笑了一下,他脸色才柔和了。
他没有表情地向全体人员宣布:“今天到此为至,明天晨八点准时到,正式开录插曲,配到声带上,这个电影就可以结束了”
山崎说完话,脱了手套,插到衣兜里,转身朝门口走,少年像是醒过神来,忙侧着身给他让路。
山崎皱着眉,刚要说话,想想,就对小心翼翼跟上来的录音师说:“你辛苦一下,想法另找一个圆号手,抓紧练练曲子,配器还是要尽量完整。
唉,这个人哪里来的?”
“原先是搬运工,叫小罗,小名小罗宋,大名李小顺”
录音师说,看见山崎皱眉头,又加了一句:“十七岁了”
山崎打量一下少年,鄙视地一笑:“搬不动道具,就玩音乐?”
少年在两人身后,张开口,想说什么,看见玉子从化妆室取了毛皮大衣出来,走过来,站在山崎身后,他便没有说话。
少年脸色安静,仿佛山崎刚才说的与他无关。
只是当山崎和玉子两人,并肩穿过录音室外边的一小段走廊,他盯着他们的背影,差点噎了自己。
山崎推开门时,室外正下着大雪――这年开春后最大的一场雪,也该是最后一场雪了吧。
漫天雪花飘撒,有点像他拍的皇军胜利纪录片,飞机漫天撒下的传单欢快地飞舞。
一辆吉普车停在开着门的车库里,山崎先用钥匙打开右边车门,伸手给玉子拉开车门,让她坐上去,然后到一边坐上驾驶座。
引擎却打不起火。
门口的工人早有准备,拿出了摇把,拼出全身力气,好不容易,引擎才断断续续跳动起来。
他们在忙着时,玉子忽然从反光镜里看到一团影子。
她侧过头,原来是那个少年号手从车后走过,穿的就只是刚才室内的那衣衫,头缩在衣领里,冷得鼻尖发红。
他的五官其实生得很周正,鼻梁挺直,很像一个人,到底什么人?她着实想不出来。
就在玉子恍惚之际,少年朝车子走过来,隔着车玻璃窗朝她看了一眼。
她一惊,忙掉过头,那个少年从车前穿了过去。
引擎在艰难地吼叫,总是转不顺,汽车还是没能移动。
玉子忽然有个感觉,忍不住转过脸去,果然,那个少年转过头,继续在雪花飘飞中朝她看。
这少年眼睛有点凹,看来营养不良,脸上是一种失魂落魄的神情。
“什么鬼汽油”
开车的山崎突然生气地大声骂起来。
玉子转过身来,嗔怪地说了一句:“瞧你,吓了我一大跳”
她不自然地拉拉自己的衣服。
山崎骂得也对,日本人失去东南亚油田,面临严重油荒,据说“非战场用”
汽油里加了化学代用剂。
“咳,没想到你如此不经吓?”
山崎还是气鼓鼓地说。
“以后吓人的事多着呐”
两人说话间,车子引擎终于转圆了,山崎放开手闸,向前驶动。
车子在漫天大雪中驶出了挂着“株式会社满洲映画协会”
招牌的门,拐向满映厂的大道,拐过那个少年。
他的身影在雪花中显得孱弱,脸上凄凄惶惶,像一只寻找归途的雀鸟。
这次山崎也看到他了,鼻子里哼了一声。
玉子漫不经心地问:“哪来的圆号手?”
“胡闹”
山崎转动方向盘,“被征召入伍的越来越多,乐队缺人。
不过太不像话的也误事”
“支那人?”
玉子问。
山崎说:“想必是吧”
他从后视镜里回望一下那少年远远落在车后雪中的身影,“你这么一问,倒是有点不像。
管他的,穷疯了来混,你们中国古籍怎么说的――‘南郭先生’!
对,好个南郭先生”
“哪里来的呢?”
玉子爱问不问地说。
这个山崎导演是日本艺术界有名的中国通,经常会卖弄地引中国籍典,其实是很普通的寓言故事。
玉子听多了,对这个人的自鸣得意也习惯了。
她习惯了各种男人,这种小小的骄傲更是不往心里去。
她重复了一句,“哪里来的呢?”
“从满映工人中找的呗,瞎凑数”
山崎明显对这题目没有兴趣。
但是车子又无法走了:路上正在开拔调动军车大炮。
长春的街道大都修得宽绰,以前军队调动都很守纪律地用街道小半边,这次却用了大半边,留下的空隙勉强让汽车对开,但稍有大一点的车就堵住了路。
山崎皱着眉头说:“要不,我们先去国都饭店吃饭吧”
玉子打开车门,下车向前走了好一段路。
像个长剑剖开长春的中央通大道上,全是军人军车。
山崎也下车,跟在她身后。
他们一看这局面,车不能前行,也不能后退,就知道不如在汽车里等。
她朝他一摆手,两人冒雪折回来。
进车后,玉子叹了口长气,拍拍山崎的手,安慰地说:“都得绕道,连肠胃都得绕,还是上你家吧,我给你做。
这世道,吃什么都一样没味”
山崎却斩钉截铁地说:“什么世道,都拦不住我把这部电影做完”
他侧过头来,看看玉子,捏捏她冻红的脸,“也拦不住你实现明星梦”
玉子对着他笑笑,有点惨然。
从去年秋天起,满映全力以赴制作这部“情感映画”
《绿衣》,由山崎自编自导,全部亲手操办,连音乐都是他自己配。
他宣称,题意取自《诗经》,歌词也模仿里面的句子,这是对中国文化尊重;音乐则用英国民歌《绿袖子》,在原调子加若干变奏,象征满映并不盲目排外,与世界文化握手。
他曾经多次说,今天他又旧话重说,仿佛在给自己打气。
“看来我也是个象征?”
玉子的讽刺很婉转。
“就是,我要把你捧为中日文化同源的象征,一个为爱情而生而死的女子”
玉子在把脸扭到一边去前,习惯性地给了山崎一个笑容。
这故事原是她先讲给导演山崎听,他喜欢上了,亲自写出了剧本,他也喜欢她穿着“绿衣”
的形象,让厂里服装道具师专门给她制作了几套。
一个姑娘因病突然失去记忆,连正在热恋的男友都不认识了。
男友千万百计想法使她恢复记忆,到深山里帮她寻找单方,屡试无效,她就是不肯认他。
男友失望之余,终于一去不归。
姑娘受到刺激,病却渐渐好了。
记忆恢复后,轮到她思念爱人,遍访天下名山大川,祈求神灵把她的恋人还给她。
久寻不到,看到此处湖山秀丽,心里越是惨伤,她想投水自尽。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古刹钟声,她决定最后一次到寺庙为爱人祈福,不料发现接经签的和尚,就是她的恋人。
结果自然是恋人团圆,幸福万年。
玉子喜欢这个电影,她羡慕那姑娘,有值得爱的男人,她自己这辈子是不会再生这念头了。
她对比自己和那姑娘,心里空空洞洞,她一直遮住这心中的大缺口,不想看见,可是这个下雪天,所有的雪似乎落进了她的心中。
“还害羞演情爱?”
山崎逗趣地说道。
“满映很少拍这样有意思的电影”
玉子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让我主演,更难得。
我感到荣幸还来不及”
“堵车在这里,还是说点提兴致的话”
山崎眼神恢复一向的冷峻,认真地说:“你不要以为我这个做法来得太晚,关东军政治部还有好多人反对,指责我思想偏离了天皇陛下圣意!
说是越是战事吃紧,就越该拍给军民打气的片子。
哪怕我这个月赶完这部不听使的片子,还不知道让不让发行?玉子,我先给你把话说在前面,假如不让放,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他们都不做声了,两人都满腹心事。
这时长长的车流移动了。
山崎握住方向盘,让车子向前滑。
他做人小心,与女人的关系小心,他不得不这么做,但是车朝前驶,却是战事的大局面决定,由不得他作主。
他一向藏得紧紧的的艺术家气质,在这时抬头,既可爱又可疑。
山崎叹口气说:“你知道的,我原是想赶上海台北南洋的春季电影旺季,我还是希望能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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